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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上午十点,温州龙湾机场送客处,梁真的车停在进站口,下车打开后备箱把宋舟的行李箱拿出来,林淮自然而然地接过,没让跟着下车的宋舟拿。
宋舟精神头不太好,他眼皮薄,昨天大哭一场后醒来,双眼皮的褶皱特别明显,林淮就不想他累着,那箱子并不重,也不让宋舟拿。
“我在停车场等你。”梁真说完,就上车走了,看起来绝情,其实是为了给他们俩留下充足的时间告别。宋舟有订机场附近的酒店,但他昨天哭得太脱力,就凑合着跟林淮睡了一晚,宴若愚和姜诺回下榻的酒店,本来说好要来送送宋舟的,但一早上到现在都没动静,可能醉的太厉害还在睡吧。
林淮拖着的箱子符合规格不需要托运,宋舟去机器上取票后就可以进安检,他看了下时间,距离飞往北京的航班还有一个半小时起飞,他就排进了安检队伍,林淮站在他边上陪他慢慢挪动,两人全都一言不发,就要轮到宋舟进安检口了,林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并不平整的信封递给宋舟,罕见地扭捏道:“你进去后再看。”
宋舟头一回见林淮露出害羞的表情,二话不说就把信封拆开,林淮伸手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队伍里,宋舟凝视着信封里的柳树枝叶,过了好几秒后才问:“你什么意思?”
“就要轮到你了。”林淮催促他进安检,宋舟从队伍里退出来,宁可重新排一次,也要听林淮讲清楚。
林淮:“……”
林淮那叫一个赧然。现在是夏天,这柳树叶哪儿来的并不重要,而是寓意。宋舟来沪上第一天,他听了NASA的传闻在门口立扫把,本来是中二憨逼的举措,被宋舟看到后还以为自己在欢迎他来,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所以他想在宋舟走的时候正正经经送点什么。柳通“留”,古人送客折柳赠别,他当初“拥彗迎门”意不在此,今日“鹿城送柳”是真心实意。
“你——”林淮看着并不长的安检队伍,想劝宋舟进去排队吧,又说不出口舍不得,见旁边有家一鸣真鲜奶吧,就问宋舟要不要过去坐会儿。
宋舟点头应允,跟林淮一起进那家店。林淮被收养后就在温州读初高中,一鸣这个牌子也算从小喝到大,轻车熟路地给没吃早饭的宋舟从饭团三明治点到热牛奶,就怕他在飞机上饿着。
然后他们坐下,各自吃手里的饭团,想说话吧,又不知道该交流些什么,只有时间如流沙,一点一点从他们手中溜走。
而他们还假装都是青春的富翁,明明珍惜的人就要离去,还把时间挥霍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
林淮什么都看不进去,正要关手机强行找话题,宋舟的肩膀突然一抖,眼泪又跟断了线的珍珠似地落下两颗,林淮连忙抽纸巾帮他擦拭,宋舟深呼吸平复情绪,林淮落眼,看到宋舟微博首页的时间线里有一段母亲暴打三四岁小女儿的视频,录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孩子的父亲,他们把大人的情感恩怨撒气到孩子身上,一个狠心痛打,另一个不制止还用言语刺激:“我看你今天能不能毁了她。”
宋舟看到这一幕,心都要碎了,林淮赶忙把他手机屏幕关了,他并没有像昨天晚上那么失控,止住眼泪后沉闷而沮丧地问林淮:“这个世界会好起来了吗?”
林淮一时给不出答案,吞了口唾沫,给他看自己微博首页时间线上的一张照片。如今网络授课越来越时兴,网络信号的普及却没覆盖农村的全部角落,那张照片里,一名初中女生坐在村部大院外利用公用Wi-Fi上网课,头顶的灯光只够照亮她的桌子,而她的父亲静静蹲在边上,给予陪伴和保护。
“这个世界一定会好起来的。”林淮捧着宋舟擦干泪的脸,鼓励道,“你得活着,才能看到。”
宋舟吸了吸鼻子,有些逃避地瞥开视线,林淮见他还是丧气,就给他分享自己视为珍宝的土味沙雕视频。宋舟原本对这种快餐时代的短视频略有鄙夷,向来是绕道不乐意看,今天跟林淮一人一个耳机,认认真真听了几首喊麦,吐槽之余又不得不承认,东北喊麦在节奏和韵律上和2000年前后的英国grime的确有相似处。
而如果真的要追根溯源,说唱刚开始不就是美国黑人兄弟的喊麦嘛。多少人眼里只有八十年代的oldschool,用只听boombap来标榜自己懂说唱,而如果他们真的懂,就不会去踩一捧一,而是对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音乐都给予尊重。
“我觉得喊麦行。”林淮是认真的,纸上谈兵布局道,“就看有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整合创新了,喊麦和说唱本质都是草根文化,没有谁比谁高贵。”
宋舟笑,不好评价,退出界面看林淮自己做的视频,他会把一些短视频剪辑到一块儿再配上歌,主题积极乐观幽默,这个很好笑,下一个只会更好笑,其中一个片段里,一个小女孩在酒席上有板有眼地说祝福的话,祝爷爷“永远不死”,祝爸爸“好好活着”。
宋舟原本还能憋住笑,那小女孩清脆又正经的声音一出来,他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眼睫毛上还有没擦干的泪花,视线瞥到旁侧,林淮也笑着,一直在观察他。
他们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店铺里陷入漫长又短暂的对视,宋舟看了下时间,再不去安检,他要赶不上飞机了。
他也有礼物给林淮。排进队伍后,他也给林淮一个信封,林淮礼尚往来地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有张蜡笔画。
画上的少年眉目坚毅清朗,站在聚光灯下挥汗歌唱。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全都高举双手摆出“LZC”的手势,为他的城市和厂牌欢呼,台上,少年没拿麦的手直指头顶的聚光灯,光线源头有一抹蓝。
林淮把画翻到背面,那一整面的色调都是沉静的蓝,像天空也像欧洲的海,林淮用白笔在海天交集之处写——“toreachthesky。”
林淮抬头,宋舟瞬即侧过脸,不想和他有视线上的触碰,就这么进了安检门。
他一直没回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只是莫名想到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合作舞台上,他提到俄耳甫斯因妻子的呼唤而回头,从此痛失爱妻的传说典故,林淮就站在自己身后,吊儿郎当开玩笑说:“你这辈子要是回头了,你老婆可就没嘞。”
而现在,宋舟听到林淮又一次在自己身后喊:“宋舟!”
宋舟身子一颤。又有泪水汹涌而出,像是要将他洗礼,他听到林淮不管不顾地大声喊:“永远不死,好好活着!”
宋舟泪中带笑,微微侧脸,在安检门内固执地不回头,却又完完全全发自内心地期待祝福,跟留在原地的林淮说:“要赢啊!”
“……好!”林淮不在意众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又重复了遍“好好活着”。他目送宋舟的身影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好像他从未来过,又好像从未离去。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别离也是后会有期。
他们终会再相见。
他带着信封去往停车场。梁真一直坐在驾驶位等,见林淮闷闷不乐寡欢地上车系好安全带,没急着启动车辆,歪着脑袋问:“哭了?”
“没有……”林淮逞强,一直低头盯着手里的信封,失了魂似地端详那幅画背面的天空和海,梁真就一把夺过,翻过来打量画上的少年,得瑟了一句:“这画得不是我嘛。”
“他画的是我!”林淮怕在画上留下折痕,就没去抢,而是把梁真手边一个巴掌大的便签本拿过来,将留满字迹的那一页撕扯下来揉成团,想一物换一物。
梁真果然紧张了,另一只手指着林淮鼻子,劝他别冲动,林淮便好奇了,把纸团摊开定眼往里一看,那上面写着的是和谐版的《梁州词》。
林淮一怔,梁真乘机把歌词夺回来,皱着眉训斥:“尕娃子,没大没小……”
林淮还是处在一个呆愣的状态,梁真见他这么出神,就把画还给他。林淮接过,有些结巴地问:“你、什么时候——”
“还不是为了你。”梁真嘟嘟囔囔,说林淮的排名还是降下来了,肯定要和白玛battle一局。
不管是跟姜诺或者宴若愚,梁真对林淮都有信心,唯独白玛是个劲敌。没办法,西藏歌曲太有震撼力了,在现场硬碰硬谁都不是对手,如果没人帮唱,林淮几乎没有胜算。
“我要是会画画就好了,我也给你和小舟画点东西,你人气蹭得就上去了,比我拉票管用。”梁真骂骂咧咧的,踩下油门正要出停车场,林淮突然说:“谢谢,爹。”
梁真一激动,那辆越野车的引擎声差点轰鸣到底。他熄火,直视前方,深吸两口气,摸衣服想掏烟。
他的手忙脚乱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旁边的林淮递给他一根黑兰州。
梁真犹豫了几秒,接过,还不忘评判:“小孩子别抽烟。”
“歪日……”林淮叼了根在嘴里,不给面子地吐槽道,“你十九岁的时候烟酒不沾?”
梁真笑,看着眼前的林淮,恍惚像是见到了十九岁的自己,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是那颗心。
林淮说:“这么些年为了这个家,你辛苦了。”
梁真刀子嘴豆腐心:“别整得这么肉麻。”
林淮还有更肉麻的,郑重其事:“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操心。”
梁真鼻头发酸,揉了揉鼻梁,假装眼里进沙子的闭上眼,再睁开,宋舟那幅画就放在车载屏幕的凹槽里,正面是舞台,后面是天空和海,交界处有一行白字。
梁真看着那一行“toreachthesky”,良久的沉默后摸摸林淮的脑袋瓜子,轻柔而坚定道:“那我们就去把天捅破。”
他把《梁州词》的歌词放在那幅画边上,重新启动车辆驶向远方,势必要把冠军奖杯和最后一条项链带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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