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临盆日近,姜贵妃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只眼睛盯在自己门外,也顾不得外面春选闹得沸沸扬扬,只管关起门来照顾产妇,不敢有半分闪失。
她越是这样郑重其事,皇后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在旁人面前尚有所掩饰,面对翕王,却半分也不肯隐忍,冷笑道:“到好像恪哥儿不是他亲生的,拿着自己的子孙也要做筹码,如此冷淡心肠,也不知当初怎么就那么多人死心塌地为他出力。”
翕王身处嫌疑,自然不肯搭这样的话。倒是一旁窦长清咳嗽声一声大过一声。翕王含笑关怀问道:“窦公公是着凉了?怎么这样的天气还咳嗽成这样?”
窦长清诚惶诚恐:“奴婢年纪大了,嗓子不利落,一时忍耐不住,难免惹人厌烦,还请娘娘和殿下恕罪。”
皇后知道窦长清的话是在警告自己,也自觉失言,连忙笑道:“阿翁这是抱怨我让您老在这儿立规矩呢。也是,那么多手脚灵便的孩子白在外面晒太阳,倒劳你在这里跟我们枯耗,若是太后还在世,定然会责怪我不懂得悯恤老人了。”
这话说得窦长清无论如何都接不下去,只得跪下叩头,一连串地告罪:“都是奴婢老糊涂了,满嘴胡说,让娘娘不痛快了。”
翕王看着皇后笑道:“你何苦为难老人家?”
皇后叹了口气:“如今可不就是这样,随口一说话就得罪人,比起小时候言语无忌,那是难多了。”
翕王看出皇后心浮气躁,也不多与她纠缠,起身笑道:“我这两日总往你这里来,不怕陛下多心,倒是怕后宫里旁人看了不舒服呢。”
皇后淡淡一笑,并不挽留,起身将翕王送到了门外,这才转身对窦长清说:“我知道阿翁是好意,只是若连自己宫里都不能畅所欲言,我这皇后做来还有什么意思?”
窦长清也知道她心中的疙瘩,并不多说,只是劝道:“娘娘心里烦闷,不妨到外面走走,不还有陛下刚勾选的十二名宫人等着娘娘过目么?”
皇后点了点头,转身望着门外高大的榆树出了会儿神,叹了口气道:“当年哪里想到还有这样一日,日久情淡也就不提了,陌路一样的夫妻,还得为他张罗选小老婆。”她假装看不见窦长清变色的表情,无限惆怅:“都是十六七岁鲜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白白被耽误在宫中不成?”
窦长清想了想,字斟句酌:“娘娘是后宫之主,位居中宫这些年,无论处事待人,宫中上下没有不夸赞的。这些年老奴是看着娘娘一日一日这么过来的,娘娘心中想什么老奴都清楚。只是皇家自有皇家的规矩,有些事情还得按着规矩来。”
皇后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忽而一笑:“当日他将薛婵接进宫来,我只当是天都塌了,也不知在哭了多少夜。想来如今薛婵也终于尝到了我当初的滋味。”
“娘娘跟她怎么相同?娘娘是皇后,统领后宫,陛下心中对娘娘还是感佩的。至于旁人,不说也罢。”
“这也不让说,那也不让说,如今跟你说话是越发没趣了。”皇后沉下脸来,只觉心头的烦躁仿佛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一样,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烧穿,烧透,烧得她无论是坐是立,都无法安然自处。此刻若是手边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操起来,不论是谁,生生要劈砍过去,见了血,入了骨,才能将心头这把火气压下去。
然而她只能在窦长清面前微微沉下脸来以示不悦。这于她已经是能够做的极限了。因为她是皇后,一举一动都在无数眼睛都监视之下。哪怕是笑,嘴角扯动的幅度有一丝偏差,也会立即有无数的人跳出来指摘,嘲笑,仿佛她天生就是圣人,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少年时情怀似诗,只觉皇后如众星拱月,万千人中灿烂夺目,哪里想得到一旦坐到了这个位置,便要将一切都奉献祭奠给这个位置,其余一切,在皇后两个字的面前,都不过是浮云尘土一般,无足轻重。
即便是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窦长清见皇后发作,不敢多言,躬身默然立在一旁,静静等着。
皇后见他这个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忙你的去吧!”
窦长清叹了口气:“奴婢还能有什么忙的?陪着娘娘,就是首要要务。”
“说得好听!你也不嫌在我这里吃挂落?”
“娘娘还能当着谁的面发牢骚呢?也不过是奴婢而已。奴婢若连这点儿心情都体会不得,这辈子不就白活了吗?”
皇后倒是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一愣,心口堵着的那团火不知不觉就下去了一半:“阿翁……”她后面的话没说完,眼眶蓦然一湿,声音就哽咽了起来:“他如此折辱我……”
“此辱并非今日方有,娘娘何故此时便不肯忍了呢?是因为翕王么?”
皇后浑身一颤,低声说:“他说可以让恪哥儿回来,只是蔷薇那个孩子却不肯放在我身边养。”
窦长清眉头一簇,问:“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长久的沉默之后,皇后几乎是带着抽噎长长地抽了口气,说:“只怕他是知道了。他那人,你也是明白的。蔷薇的孩子生出来,就是皇长孙,日后立储也好,封王裂土也罢,都是头一份儿的。”
其实这样的用心窦长清是清楚的。
当初蔷薇的事情一闹出来,各宫物议纷纷,谈论最多的,就是皇帝的反应。虽说皇子和宫女做出苟且之事导致珠胎暗结确实颜面上不好看,但论起来,在后宫却也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稀罕事儿,何况再怎么说,皇子有后算是喜事,皇帝的反应却仿佛是出了愧对社稷祖宗的大事一般。严密看管蔷薇不说,还强迫栽赃给鸿樾,似是要极力掩盖一般。
其实窦长清知道,皇帝想要做的,不是掩盖丑闻,而是要将这皇长孙的身世抹掉重新编排。
“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能怎么样?也至于如此用心良苦?”皇后冷笑,目光直直盯牢窦长清,两人心头都是一片雪亮:“无非是因为这孩子是恪哥儿的骨肉。”
一阵寒意从窦长清的脊背上扫过,他觉得头皮有看发凉,其实关键也不在鸿恪的骨肉,而在鸿恪自己的身世上。那才是足以翻天覆地,让皇帝也不得不深深忌刻的秘密。不过此时说起此事,皇后还有更深的担忧。
“若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他又怎么能放得过恪哥儿?”
“不会的,不会的。”窦长清连忙安抚皇后,娘娘不是自己也说,“陛下有意要立恪哥儿为太子吗?”
“他这样说,不过是因为翕王在侧,有所顾忌,若是没有这一层,谁知道是什么局面。”皇后冷冷地说,“更何况,太子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无非是个随时可以取……”
“娘娘慎言!”窦长清厉色打断皇后,不及再说什么,反身到门外去四处看了看,见院中有两个小内侍正拿着长竹竿捅蝉,其余地方再无杂人,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室内。他并不急于说话,而是亲自倒了一碗茶水送到皇后面前,一边蘸了水在桌面写字,一边轻声叹道:“这么多年了,娘娘还是这样的性子,心里藏不住个事儿。”
皇后低头去看,只见他在桌上写道:“生死攸关,谨言慎行。”
窦长清笃定地说:“娘娘多虑了,知道那件事的人,如今只有老奴还活着,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情。”
皇后眨了眨眼,把眼泪硬生生收回,越发沉下心来,“阿翁我自然是不担心的,只是当日知情的人总是有几个人的。”
“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世上来。”
皇后沉默不语。
窦长清觉得蹊跷,只得又问:“娘娘到底在顾虑什么?”
皇后掐着自己的指尖,让那股锐痛直戳进了心底,才终于颤巍巍地嘘了一口气:“只怕……”
窦长清眉头一跳,抢着问:“谁?”
也不知是何处突然起了一阵风,窗外的秋叶簌簌地落了一阵,皇后转头去看,直到那一阵风过了,才巍巍地叹了口气,问道:“阿翁还记得惠太妃身边一个叫珍娘的老嬷嬷吗?”
窦长清醋紧了眉。年代久远,何况当日他只是掖庭宫中一名跑腿的杂役,惠太妃地位高贵,去她宫中的差事并不常落在他的头上,惠太妃宫中人事他也算不得熟识。只是他也并不在乎。
“惠太妃宫中的人不是都已经不在了吗?”其实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窦长清嘴上问着,心中却在飞速地盘算着,那件事只要有一个活口流出去,后果不堪设想。然而有句话却不得不问清楚:“为何今日才说?”
“我也以为再没有了活口地,直到……”
“直到翕王来,告诉娘娘珍娘还活着?”窦长清一辈子韬晦,在这一刻都被眼中的光芒掩盖掉。
皇后点了点头。
“娘娘到今日才对老奴说起这事,想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窦长清心中有气,但也知道此时并不是纠缠前因后果的时机,还是寻着紧要的关节追问。
“阿翁,我这做娘的,想要保住儿子一条命,总无可厚非吧?”
“娘娘想要做什么?”
皇后却突然沉默了,久久看着窦长清的眼睛。
她身后,窗外的庭院中寒意渐渐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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