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午睡时,叶安琪带简艾出门逛商场,她作风豪迈如男儿,直率地说:“我需要一打新内裤。”
简艾看她将头发随意绑个毛茸茸的辫子,白衬衫牛仔短裤,平底凉鞋,潇洒自如。开车时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握住方向盘,有种慵懒的媚态。她脸上什么化妆都没有,也不戴首饰,只有腕上一只粗犷的男款劳力士金表,刮痕遍布,一看就是漫不经心地戴了许多年,上山下海。
这种种闪闪发光白金镶钻的劳力士,若是乡镇企业家亮晶晶地戴在粗壮的胳膊上,就像地摊货,十分恶俗。可是叶安琪戴,简艾觉得真是酷毙了。
鲜明的个人风格,能够超越年龄,凌驾于潮流。简艾渴望自己也能修炼到那个程度,人家一看,就想,哈,这就是Jane的风格呀。
叶安琪走进商场,有些年没来,变化很大,她找导购问几句,很快找到运动用品部门,把跑步用小背心和纯棉透气内裤各买一打,买完再到Jilsander店里,选几件款式大同小异的白衬衫。
她问简艾:“你要不要?”
简艾忙说:“不是我的style。”
叶安琪也不多话,付了款,带简艾找家露天咖啡座喝咖啡。她喝大杯黑咖啡,无糖无奶。简艾并不想模仿这种“自讨苦吃”的做派,她要大杯卡布奇诺,加四颗方糖。这还不算,她还要吃甜到发腻的巧克力蛋糕,一大块,贪婪地舔上面的奶油。
叶安琪笑说:“年轻真好,根本不怕胖,也不担心牙疼。”
“啊,牙疼我还是怕的,不过我天生牙口好,从未被牙医整治过。”
叶安琪看简艾咧嘴笑,一口细细白白的牙齿,一颗虎牙微微翘起,十分可爱。她想,上帝造人的时候真是任性,对某些人精雕细琢用足心思,而大部分凡人,不过是捏一块泥巴随便甩地上罢了。
简艾说:“叶小姐……”
叶安琪打断她:“你可以叫我安琪,或是Angela,叫叶小姐听着不舒服。”
简艾想一想,就改口叫Angela。英文名就有这点好处,亲切随性,子女对父母亦可直呼其名,不觉唐突。
“Angela,这次你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是,我已决定陪伴父亲,也让自己休息一阵子。说实话,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让我做出这个决定。”
“我?”
“是呀,从你拍摄的照片中,我看到父亲的衰老、憔悴、孤独,深受触动。我以拯救别人的孩子为荣,可是,却抛下亲生父亲不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幸好有你这双眼睛。”
简艾问:“那你出去这么多年,叶先生一直没有召唤你回来吗?”
叶安琪微笑,盯着手中咖啡杯,缓缓地说:“父亲任由我随心所欲,他实在太宠我了。他四十岁出头才得了我,视若掌上明珠。传承家业的重担都放在哥哥身上,对他要求极为严格,对我反而溺爱,只要我开心就好,谁知……”
简艾不出声,她听说过叶家长子英年早逝的悲剧。
“我哥哥是个俊美的少年,年纪大我许多,却非常喜欢我,总是把我当洋娃娃一样背在身上四处跑。听说我一岁时他带我去朋友家游泳,把我放在泳池边,不小心被朋友踢进水中,差点淹死。我父母得知,狠狠打了他一顿板子,禁足一月。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印象中他就是最好的兄长,会带我去糖果店买巧克力,教我骑自行车,陪我写功课。”
“他去世,相信对你们全家都是重大打击。”
“是,他的噩耗传来,我母亲突发心脏病,虽然抢救回来,但每况愈下,第四次发作,便夺去了她的生命。父亲一向是个深沉的人,他强撑着,可是我知道,他内里已经破碎了。哥哥去世,家业无人继承,再转头想培养我,已经来不及。所以现在生意都交给职业经理人团队打理,父亲只是在宏观上指点一下。”
简艾说些乐观的话:“这样也很好啊,乐得轻松。”
叶安琪笑说:“最轻松是我呀!天涯海角四处跑,在非洲待了好些年,丝毫不懂外界风云变幻,更不操心家中事务,只三不五时联络父亲,请他捐一笔款子给XX慈善医疗机构,真是不孝女,你说是不是?”
简艾笑说:“这不算过分,我见过某些不争气的纨绔子弟,一千万的跑车撞得稀烂,直接扔大街上不要了。像你这样艰苦朴素的富家女,已是凤毛麟角。”
叶安琪正想说话,简艾忽然站起,双眼睁大,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她拔腿就跑,叶安琪在后面叫:“去哪?”
简艾浑然忘我,冲到路口大喊:“楚天阔!楚天阔!”
街道宽阔,车水马龙,她看见街对面一个酷似楚天阔的男子从某家大酒店的旋转门走出,在两个随从保护下,迅速钻进一辆黑色劳斯莱斯,车子朝前开。简艾不甘心,沿着人行道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
可惜,那车并没有减速,而是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转向,将简艾远远抛开。她认定车里坐的就是他,他的眉眼,他的肩膀,他的神态举止,化成灰她都认得。
狂奔数百米,肺仿佛要爆炸,简艾浑身虚脱,缓缓跪倒在路边,掩面哭泣。叶安琪已跟上来了,拎着她们的包。她仿佛了解少女的心思,并未多言,只是站在她身边,拿出一支细长薄荷烟,慢慢地抽。
简艾平复下来,站起身,说:“我们回家吧。”
一路无言,叶安琪不说话,也不提问,只把音乐开得很大声。车子驶入叶家车库,熄了火,简艾才轻声对叶安琪说:“Angela,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吧?”
“没事,我想你一定是看见了很重要的人,欣喜若狂。”
“是我的爱人呀。”简艾说。
叶安琪却问:“失散已久的?”
简艾沉默,隔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他不要我了,我还痴痴地想着他。也许是疑心生暗魅,看见像他的男人,就认做是他。其实,他应该在天都市,不会在旧金山。”
“他叫什么名字?我仿佛听见你叫楚天阔,很特别的名字。”
“是,他就叫楚天阔。”
叶安琪吃惊:“啊?真叫楚天阔?就是已故钢琴演奏家Sissi的儿子楚天阔吗?”
简艾说:“你见过?”废话,叶家和齐家是世交,叶安琪见过楚家兄妹,毫不意外。
叶安琪笑说:“当年他到哈佛去上学,我刚好在波士顿做执业医师,父亲特地嘱咐我去探望,我请他吃过饭,后来他回请过我两次。他这孩子非常客气,很重视辈分,虽然那时我很年轻,他却坚持叫我叶阿姨,我不喜欢被叫得那么老,后来也就懒得找他玩。”
简艾长长地叹息一声:“世界真小。”
叶安琪再点一支烟,放下车窗,慢慢地抽,在香烟笼罩下,回想往事。
“怪不得你着了魔似的去追,楚天阔是个风度翩翩的男孩子,眉宇之间有淡淡忧郁,总是衣冠楚楚,谈吐睿智,是能让女孩子疯狂的那种类型。”
简艾忽然自卑起来,说:“我根本配不上他,是不是?”
“男女之间,只有爱不爱,没有配不配。”叶安琪如此说,拍拍简艾的头,“下车吧,我饿了,去看看张太太做了什么好吃的。”
简艾的肩膀垮下来,没精打采地钻进厨房。叶安琪却闪身进入书房,找到父亲,在叶知秋耳畔说两句话。
“哦?他在旧金山?那你叫人查一查,看清楚是哪家酒店了吗?”
叶安琪点点头,她关上书房门,打了几个电话。叶家在旧金山根基深厚,人脉极广,没一会儿就得到消息。她挺清楚,叹息一声,对叶知秋说:“楚天阔确实在那家饭店住了一周,不过今天下午已经chickout,乘飞机回国。”
叶知秋默然,过一会儿,说:“可见还是缘分不到,擦肩而过。”
叶安琪说:“可能是忙于生意吧,否则像他那样礼数周到的孩子,应该来登门拜访的。”
“他到旧金山来,也许动过心思,但听说我已移居渥太华,就没到我这里来。毕竟我们两家疏于走动好些年,关系淡了。从前他母亲Sissi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到美国来,即使绕远路,也一定要到旧金山来拜访我的。”
叶安琪也叹息一声:“年轻人的恩恩怨怨,我们不好掺和,随他们去吧。”
晚饭的时候,简艾假装没事人一样,有说有笑,还吃了许多饭菜。做客要有做客的道德,在老人家面前,更不该伤春悲秋,哭哭啼啼。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钻进被窝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一周以后,叶知秋启程回加拿大,浩浩荡荡一群人争先恐后地伺候,叶知秋面露愠色,一定要自己爬上飞机,不许人扶。
“我只是老,又不是残废!”他怒骂,撇开众人的手。
简艾乖巧,偏偏要挨到叶知秋身边,撒娇说:“我恐高,您拉着我的手上舷梯好不好?我害怕呢!”
边说她边搀扶叶知秋,一步一步朝上走。叶知秋看破她的把戏,怜爱地掐她脸:“调皮!”
叶安琪跟在后面忍不住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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