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垂首轻笑,明白皇上的意思。
旗人女子行礼,抬手抚鬓,最忌讳手里攥着帕子在那摇来甩去——那是轻佻,唯有不规矩的女子才会那般。
当年怡嫔柏水薇因是扬州瘦马的出身,刚进宫也不会行旗人的礼节,这便曾经在给皇太后行礼抚鬓的时候儿,这么甩手绢儿来着,这便将皇太后活活气得再也容不得怡嫔去。
婉兮故意道,“唐时韦庄说,‘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爷,那不也是一片人间胜景么?”
皇帝却崔乐意一声儿,“呸,爷可不要那淸楼薄倖名。”
婉兮轻叹一声,垂下眼帘去,“这一回,奴才却要薄情一回。爷可怪奴才?”
皇帝侧眸,隔着那花格子窗,凝视婉兮侧颜。
——她就是因此,才故意不走进来,反倒宁肯隔着窗户这样与他说话。
她是怕他失望呢~
皇帝轻问,“……不查了?”
婉兮垂着头,指尖攥紧了衣角,“从前那些年,便不是奴才本生的孩子,可只要是皇上的骨肉,奴才都愿意落力去追查。”
“可是这一回,奴才不想管了。”
皇帝便也垂首,淡淡勾了勾唇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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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海淀冰窖走完,皇帝自己心下也是有了数儿。婉兮明明都叫刘柱儿来冰窖里守株待兔,明明都已经能拿住皇后宫里的人了,可是她却在他面前只字未曾提起。
都是因为她明白,若再查下去,她查的就是皇后宫里人,就是皇后自己——那六公主舜华的死,就会最终演变成了她与皇后之间的针锋相对。
——其实舜华那孩子的生与死,对于那些人来说,根本就不要紧;她们想要的,不过是婉兮与皇后再度正面交手。
这会子婉兮连生三胎,这会子在后宫的地位越发稳固。除了皇后,已经再没人能撼动她去。故此自然有人按捺不住,要挑唆着叫婉兮与皇后再争斗起来。
到时候,自然有人渔翁得利。
若这会子婉兮还跟从前似的,一门赤子之心,非要帮舜华讨这个公道的话,到最后其实真正伤到的,反倒是婉兮自己。
所以她将冰窖的调查,适可而止;而这一刻,也自行抽身而退。
只是她心下天生善良,终究还是觉得自己这回是“薄情”了。
婉兮虽然跟皇帝将话说明白了,可自己心下也难免觉着不得劲儿了些,这便绞着帕子角儿,隔着窗玻璃嘀咕,“……反正,六公主的本生额娘忻嫔,自己也是个聪明人;便是抚养六公主的皇后娘娘,更是六宫之主。有她们两个自己查,何用旁人插手了去?”
皇帝倒是轻哼一声儿,“还没想起来自己刚诞育完啾啾,这才两个月?身子还没养好呢,便是叫谁去查,也轮不到你。”
婉兮这才笑了,“可不,奴才一时倒忘了这个了。”
婉兮说罢还是叹了口气,“可是……奴才心下也还是放不下。奴才也还是计较,究竟那卡了舜华嗓子眼儿的,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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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皇帝来得没叫人通报,可是皇后宫里人还是悄悄儿禀告给了那拉氏。
这会子那拉氏已经带着众人,从西间穿过明间,到东梢间来给皇帝请安。
婉兮这便也赶紧向后退了开去,索性晚一刻再回去。
待得婉兮再回到殿内,正瞧见皇帝含笑与众人说话儿。
“……你们当中,除了皇后不需封号之外,有以姓氏为称号的,也有朕另赐了封号的。礼部送上来的字,各种名目、典故的都有。故此你们的封号啊,也是各有内涵、千人千面。”
“便如纯贵妃的‘纯’、令妃的‘令’、舒妃的‘舒’、婉嫔的‘婉’等,都是独一无二的含义。”
“只是你们当中,倒有几个人的封号,是如出一辙的。”
婉兮静静走回座位坐下,静静听着皇上的下文。
皇帝目光扫过在场几人,唇角轻轻勾了勾,“愉妃的封号‘愉’、忻嫔的封号‘忻’、慎贵人的封号‘慎’……以及已经薨逝了的怡嫔的封号‘怡’。”
那拉氏陪着笑,“我虽说汉学的造诣跟皇上根本没法儿比,可是这几个汉字我却还是识得的。这些都是心字旁,都是描摹心境的字呢。”
纯贵妃便也跟着道,“皇后娘娘说的正是。‘愉’与‘怡’字、‘忻’字,皆是和悦、喜乐之意;‘慎’字为‘真心’二字,也是恭谨、真诚之意。”
婉兮坐下,目光与语琴稍稍一撞。
语琴便也悄然一笑,想起当年愉妃刚因为生下永琪而从“海贵人”晋位为“愉嫔”,不但晋位而且有了封号时,当时的那拉氏就气得跳脚,还说过那个“愉”字根本不是“喜乐”,而是古时所通“偷”字,讽刺永琪是愉妃当时“偷来的孩子”。
皇帝朝那拉氏和纯贵妃点头笑笑,“解的不错。这几人,都是朕——心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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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叫众人听了心下也是各有滋味。
皇帝却没做什么解释,说完这些,就与皇后吩咐了十月初二起,一系列召见、赐宴布噜特(今柯尔克孜)使者的事儿,这便起身离开了。
便连那拉氏都叹了口气,“……皇上并未就舜华之事给示下,那咱们就也先别急,再等等。总归这会子皇上还有国务要忙,待得皇上忙过这阵子,皇上自然会给个定夺。”
出了“天地一家春”正殿,语琴和颖嫔等人都拉着婉兮,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叫我们狠狠捏了一把汗去……也亏你做事认真,这珠子都是你自己亲手搓出来的,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才能叫这次化险为夷。”
婉兮却笑不出来,“我当初哪儿能想到,这珠子能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若是早能料到,我都不做了。”
婉嫔缓缓走来,也是叹息,“瞧见了吧?这宫里的人心,永远超过咱们的度量之外去。便是咱们自以为都进宫这么多年了,什么没经过,却也还是依旧有防备不到的地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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