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寨好汉合并到赵期昌手下是一件大事,不是一场会议就能决定的。陈明理真的不甘心,赵期昌手上有什么?
论底蕴,陈家寨不差白石墩,要人手有人手,要特产有特产。论战力,他陈明理手下五十余骑,再稍稍呼喊一下,还能从周边马户那里凑一二十骑;赵期昌呢?眼前手下能打的五十余步军家丁,还有一批家丁受训。
但是陈明理也知道,他真要和赵期昌掰腕子,他顶多到处靠脸面凑二百余骑,这二百余骑的花销就能让他倾家荡产。而赵期昌呢?别说从卫里拉援军,此时联合在一起的五家,稍稍动员就是近千的丁壮,马队也能凑个一二百。
只是屈身当个赵家家将,陈明理当真不甘心。
这一百捕倭军迁移驻扎到白石墩,还有随军的七十多石军粮,都是上好的白米、大麦。这些粮食并没有计算到赵家储粮中,因为这笔粮食眼前就要花下去。
会议结束后,赵期昌开始给安顿好的捕倭军上下发放战后犒赏,每人六斗,伍长七斗,什长八斗,总旗官一石。庆童、龚显、刘瘸子这三名护卫是九斗,勉强够用。
这就是赵期昌的态度,家中再艰难,战后该有的奖赏不能拖。这关系到个人在军心中的威望问题,也是他本人的性格使然。
他亲手给一名名捕倭军核发犒赏,与每一名上前领赏的军士都会交谈几句。
他旁边立着桌子,每一名领了粮食的军士都会在桌前花名册上按手印。
待一切忙完,已经到了晚饭时。
赵财抱着明日度支的册子上前,提建议:“老爷,明日捕倭军是操训如常,还是帮着做工?”
赵期昌看着册子心算片刻,签字:“操训,捕倭军的操训不能停。这就是一支活脱脱的新军,不狠狠操训便压不住卫里。朱应奎那里的东西不好拿,不卖力操训,下回给朱应奎办事时,弟兄们就得拿命填。”
赵财瞥一眼周围用餐的军中上下头目,他的心在流血啊,这人吃马嚼的不做工,还吃的是赵家的粮,将来做的还是别人吩咐的事情,多冤枉啊!
吹干册子上墨迹,赵财又提议:“老爷,很多地方的林子都要采伐,这也是练力气的活儿,不若给捕倭军弟兄干干?”
周围各种林子非常多,散而杂乱如群星密布。其中好木材用来建筑、做工具,坏一点的就是柴禾。
赵期昌前面那些话就是在给周围捕倭军说,稍稍考虑便摇头:“捕倭军事关卫里大局,眼前最要紧的是抓好队列操训。牛马车辆可以拉去使用,人必须留着操训。练好杀敌护身的本事,才是捕倭军上下第一要务。”
安排好守夜工作,赵期昌在堆积军械的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出缴获的三口倭刀。
首级军功可以买卖,倭刀这东西就是个人战利品。七名倭寇有五名直接死在龚显手里,赵期昌也就得到五口,两口在庆童、龚显手里做摆设,余下三口就落到赵期昌手里。
一口倭刀很寻常的黑漆刀鞘,赵期昌一把抄起抽出刀,刀口处豁口明显,合上刀。转身递给庆童:“收拾一下,再取五斗上好白米。朱应奎给的那半坛沧州酒也收拾一下,备好了咱去青阳真人那里问点事情。”
庆童神色不舍:“老爷,沧州酒……”
“出息,就取两杯你与龚显尝尝滋味。”
赵期昌笑着瞪一眼过去,两个酒鬼一个留着给倭刀上油,一个飞奔出去去白石墩里取那半坛好酒与上好的白米。
南坡,老道士很大气的端着白底黑边陶碗饮酒,闭着眼睛回味:“还是差了些火候,沧州王家的高粱酒,再配上他家那泉,祖传的方子,滋味儿实在是不可形容。”
刘磐是个酒鬼,为了喝各种名酒到处跑。运输困难,一个地方的名酒也就是本地那几种,外地的名酒运过来都成了天价。想要做一个合格的酒鬼,就要有走遍天下的决心。
赵期昌端着酒碗小小抿一口,这沧州高粱酒一碗下肚,他绝对会翻倒在这里:“仙长……”
老道士瞪过去:“嗯?学了育阳将军剑,就这么称呼的?”
“呃……师尊,那王家的酒宫里都难得,人家只给看得上眼的人物送,您老还真是要求高。这酒,虽不是王家宗家酿的,也是他家族人酿的,口味相差不大。”
老道士摇头,自己给自己倒酒:“老道尝的出,缺的就是火候。王家的酒闻名沧州,不在口感冠绝河北,而在稀少。”
说着,他坐正看赵期昌:“徒儿,你不缺火候,缺的是稀少。卫里的事情,老道不便说什么。只觉得不适合你去搅和,你世职小旗太低了,有军功也压不住各家。管好自家一亩三分地,积累名望,合适的时候,卫里自然会请你过去当个掌印。”
年龄是赵期昌的硬伤,没有一个威望高隆的祖宗也是一个硬伤。
赵期昌缓缓点头:“师尊说的在理,弟子明白厚积薄发的道理。此次率部最先撤离,就是想避开风头,好好操持基业。”
老道士饮一口酒,抹着胡须:“看的明白就好,这世道要出人头地要么有本事,要么会挣钱,再要么会养名声。这三样你都会,戒急戒躁,不争,该是你的跑不掉。”
呼一口气,老道士神情稍显落寞:“其实,老道并不希望你早早出名。朝廷对你这样的人防的严,你若出名,异地调用这一跑就是一辈子,如无根之木。卫里的掌印,我劝你十年内别去动。你若动了,就要满天下跑,给朱家皇帝堵窟窿。到头来,即便天下闻名,也如戚继光先父一般,抱着不能吃的名声,结果子孙什么都没有。”
忍不住又是轻叹一声,老道士语气低沉:“三十五年前,在历城老道收了一个可心弟子,姓鲁,世袭百户。正德四年,官府马政逼迫下,霸州刘六刘七兄弟造逆,贼军捻转河北、江南四五省。一支贼军被困登莱山中,那徒儿便阵殁在登莱围剿贼军战役中。”
“三郎,不是你师兄武艺、兵法不行,也不是他被人暗算。而是他求功心切,高估了麾下军士战力,这才为贼所围杀。那一战,我真武一脉,历城北极阁弟子战殁八人,险些绝了前人传承。”
看着赵期昌,老道士幽幽道:“你将来要出人头地,只能领军。军中若无嫡系心腹,逢战必危。我这一脉,前后就四名亲传,你两位师兄阵殁,此时就你与一位师兄了。”
赵期昌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老道士被历城北极阁赶出来,能入伍上阵的道门弟子都是一枚枚宝贵的种子,那位姓鲁的师兄自己身死,连累自己师弟,还有其他师门的师兄弟六人,整整八名种子战死,老道士没被打死在北极阁,已经是掌门仁慈了。
道门种子是什么?
陈明理这种地方上的豪杰只是记名弟子,连种子都不算。可以想象亲传弟子意味着什么?都是培养的军界代表人,庇护道门生存的第一梯队力量。
八名弟子,如果不死,运气好在道门运作下,可能现在出现一两个总兵也不奇怪。
赵期昌心中疑惑丛生,问:“师尊,为何不收民户弟子?”
老道士摇头,眼皮子垂着:“我道门武技是杀人技,传给民户不妥当。民户不从军,又有武技傍身,必然横行乡里惹来祸端;再者,杀人技就该杀贼报国,留在民户手中一代代自作聪明加以改进,就成花架子,白白糟践前辈心血。”
“而杀人技,唯有在杀人中改进,如此衍化出去的分支,才不会糟蹋先人心血。”
这些话赵期昌很认同,在军人眼中,民间武术家就是渣!
头低着,赵期昌问:“那师尊在登州几十年,为的是什么?弟子将来扎根登州,兴许能达成师尊心愿。”
老道士饮酒,笑着:“查逆匪余孽。白莲逆匪一心想着给朱家皇帝造乱子,三十年了,没死的生下的一窝窝小崽子也长大了。我真武北极阁一脉险些断绝,此仇不能不报。”
赵期昌缓缓点头:“弟子明白了。”
老道士右手抬起,伸出食指蘸着吃剩下的菜汤,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張’,抬眼看着赵期昌:“你信么?”
赵期昌皱眉:“怎可能,他家已在登州卫六世。”
老道士笑着:“这类人多着呢,朱家皇帝本就得国不正。国初内部杀伐酷烈为的就是绝后患,逃掉一些小鱼也是正常。”
低着头看那个字,赵期昌脑袋歪着看了半会儿:“师尊,张家女,是弟子之妻。”
老道士端着酒碗,也笑着:“白莲逆匪多是可怜人,谁能杀得尽?老道要杀的,只是当初余孽罢了。开春后,三月运河解冻,老道会去峨眉一趟,从峨眉、青城两处借些人手。”
他抬头看着赵期昌道:“卫里武学教授杨文领出身峨眉俗家,峨眉这边武技精髓就在俗家杨家、沙家手中。这老家伙的枪术还是不错的,你可用心去学。”
“年底前,你要学会育阳将军三十六式,明年三月前学会太玄二十四式。太玄总计四十八式,北极阁这边只有前三十六式。武当山那边有后十二式。务必在十六岁前学会,这关系重大。”
赵期昌对武技没那么执着,问:“师尊,缺少一些无碍吧?”
老道士摇头:“不好说,学的只是前人杀伐中总结的练法,每个人的杀法都是要从练法中凝炼。一样的剑技,两个人使出来就是两种剑技。”
“在你筋骨未定前,若能学会真武一脉两路剑技,足以让你成为当世万人敌。”
抬头看赵期昌,老道士认真的说:“最强的武技不是杀伐犀利,而是护身无漏。学的越全面,你也就越能挨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而太玄四十八式,更有养生益寿之效。”
见赵期昌眉头一挑,老道士笑容自信,回应赵期昌的惊疑、喜悦目光。
其实,太玄后十二式还在编纂总结中,全套的太玄四十八式,就是全套的太极剑法原始版本。
真武一脉武技就育阳、太玄两部,这是两部总纲,任何一个支脉,任何一个练习者的剑技都是不一样的。这两部剑技风格迥异,里头的剑式都是一代代在一点一滴改进的。而每个学习者,也会在学习的过程中改变一些,以更适应自己体形、性格。
赵期昌在老道士这里学习的两部剑技,绝对与北极阁的其他人不一样,与武当山那边更不一样,这是两部不断变化,活着的武技。
记录在书上的武技永远是死的,这类书上武技最值钱也就是藏着的那几招前人总结的杀招秘术。
而真武一脉的武技是活的,传的是练法,杀招全靠自己从练法里选,并稍稍改动成最适合自己的。
而活着的武技,在乱世,可能会越改越强;在平安世道,可能会越改越成花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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