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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道相思了无益,唯有善来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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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泥镇的泥街中。
张婶子拉着十一和阿彩向她的裁缝铺子絮絮叨叨着慢慢走去。
有些路过的街坊邻居,都会好奇的吆喝上一声,问问张婶子是从哪里领了两个这么俊俏的小娃。
每每这时候张婶子都会眉开眼笑的,拉着两人过去好好说上一通,每次都不忘捎带脚地好好夸赞上一番邱楚子,说这是楚子在外面能耐了,带回来的云云。
十一和阿彩就在一旁默默听着,也不插嘴,也不反驳。
不过两人对张婶子也倒是有了些大致的了解。
张婶子是个不可多见的善心妙人。
从家长里短,一路唠叨到命途坎坷,再到现在的苦苦甜甜,中间穿插了无数句说你们在镇子生活,婶子家就是你们以后的家,要多去婶子家啊,婶子给你们做饭吃,还给你们做漂漂亮亮的新衣裳啊之类的热心话。
中间还夹杂了她所吃过几十载的油盐酱醋,全是生活上的小点滴,似是掰着手指头过些普普通通的日子一样,就像是早膳,午膳吃了什么之类的,可张婶子一点不觉着烦,一点不觉着是在面着两个才见不过一面的外乡小娃娃,反倒是就像拉着两个才从外乡求学回来的大孙子和小孙女,还不忘一板一眼地简单教育些“可不能学那不正经的老梁头”的之类的话。
惹得两个小家伙不时偷笑。
一开始十一心里还在不停地泛着嘀咕,心说梁老能将自家师傅当个小鸡仔似的随意敲打,那其身份铁定是一方圣人没跑了,至于证道大小先放下暂且不论,至少在小镇这边,包括北河这一方天地,应该都是实打实的天上天了,那么能把梁老指着鼻子骂,还能一个眼神让其气焰全消的这位张婶子,又该是何方神圣?
十一所读圣贤书不能说多,可也绝是不少,但就是从未听说过圣人之上有何种天地,于是一路上偷偷瞧着有些胖,皮肤有些黑,相貌普普通通的张婶子,只是可恨自己修为太低,境界不够,瞧着张婶子身上除了那股子浓浓的乡土气息,就剩下缝纫机上的油墨气了,那些仙家灵韵,道韵流转,愣是一点没瞧出来。
不过这不妨碍他小心思里不停地嘀咕,难不成圣人之上还有天?
直到后来张婶子说了些让阿彩那小妮子哭得稀里哗啦的琐事,这才让他打消了心里一直嘀咕不停地猜忌,然后肃然起敬。
张婶子说自家那口子和她刚成亲那会,家里虽然穷了点,可也算是温饱有余。
那时候她每天帮着镇子里的人缝补些衣裳,自家汉子就下地做些农活,那会她还年轻,虽然心思里想着和自家那口子好好过日子,给家里添上个一丁半崽的啥的,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可有时候也会琢磨些富贵梦,每天穿金戴银的,再有些能够给自己涂涂抹抹的漂亮脂粉,最好不过了。
说到这的时候张婶子的眼神里闪动了好些只有陷入爱情里的女人才会有的温柔,眼睛里还隐隐有着晶莹,朦朦胧胧的。
十一不懂,可阿彩却忽然瞧了他好几眼,眼睛里也是带着一样的颜色。
然后婶子说:“婶子那口子放着好好的简单日子不过,非要叨念着什么想办法发财,琢磨着要出人头地。”
说到这,身体突然探下身子,问十一和阿彩,“你们说说,他这不是胡闹吗?”
可能婶子自己都不知道,她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如鲠在喉。
她没等两人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道:“其实婶子自己也知道他是为了婶子好,不想婶子再瞧见那些迷人的胭脂水粉和那些金银首饰的时候眼睛里只有羡慕,可就是抹不到脸上,带不到头上。”
她叹口气,说:“那时候啊,婶子不懂事,觉得自家汉子为了婶子努力上一把,也没什么不对的,何况婶子那时候虽然从不说什么,可打心眼里,其实也盼着能有那些个富贵气。”
“于是婶子那口子便一天到晚的往那紫竹林跑,说是紫竹林里的紫竹都是宝贝,要是鼓捣好了,弄出个什么惊为天人的架势出来,以后咱镇子铁定就出了名了,到时候他们这出第一份心思的人,得赚多少银子去?”
婶子似是学着自家汉子的口气道:“尤其是你这老婆娘,到时候就跟咱屁股后头,也抹最浓的脂粉,比镇子头起老孙头的儿媳妇还浓,也穿金戴银,我看还有谁敢瞧不起咱?”
婶子说着说着突然就笑了,歪下身子冲着阿彩的耳朵悄悄得意道:“那时候啊,我让我家那口子白白睡了好几天的竹炕头,就是不许他上我床,让他跟我一天没事干的臭显摆。”
不知怎的婶子虽然是在悄悄对阿彩说,可这话音却是实打实地传到十一耳朵里。
阿彩就连连摆手忙着说:“婶子可小声点,要我家公子听着了,给我先赶走怎么办?”
十一在一旁偷着乐,自从他给那小妮子弄回去那些鎏白石后,小妮子确实有好几次在他面前显摆来着。
紫竹林里有大妖,而且还不少,这些情况十一和阿彩住了四载,自然很清楚。
婶子的男人也是因为往竹林里跑得太勤,被钱迷了心窍,终于有一次不小心跑得远了,瞧不见方向,最后迷失在了竹林里。
村子里的人都说男人是被竹林里那些吃人的大妖给叼去吃了,再也回不来了。
婶子说到最后,一直都在说着自己的不是,她说若不是她早些年不懂得这些,不懂得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气,还说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就喜欢那些莫须有的漂亮东西,自家汉子何至于被那可恨的大妖给叼走了去?
婶子说到这的时候,抬头瞧了好几次天,还说今儿的风可真大。
后来婶子告诉他们,打那之后她就明白过来,这人啊,和人生活,街坊邻居也好,自家亲戚也好,还是路遇有缘人也好,到底还是心底里的那份情谊最重要,按照楚子的话来说,那就是诚,其他都是虚的。
十一忽然就沉默下来。
旁边的阿彩却哭的稀里哗啦的,说婶子其实跟阿彩一样幸福,能遇到跟公子一样好的人。
婶子突然就乐了,打趣阿彩说你这小女娃,小小年纪就懂这些?
阿彩每次说到自家公子都倔得紧,而且就像是护食的小母牛一样,这一点邱楚子最是有发言权,这四载过来,他可没少经受阿彩这小妮子为了那混小子跟他一哭二闹三上吊。
于是阿彩当下就一抽一抽地将自家公子是如何救她,教她,养她的事一股脑的全讲了出来,可能是由心带心,将心比心,小妮子再将这些凡尘往事往出一翻腾,小心肝疼的跟什么似的,只觉得自家公子对自己的情意真是几辈子都报答不完,于是哭的更厉害了。
倒是给个十一臊的不行,红着脸小声说都是应该的,毕竟是阿彩是他的亲人,不对她好还对谁好的?还说其实最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全当着发善心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初一直好久他都将阿彩当做了为自家哥哥姐姐们求得的福缘所在。
阿彩破涕为笑,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身边,伸手无比自然的挽住他胳膊,瞧着愣愣地张婶子甜道:“你看,婶子,阿彩没瞎说吧?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公子。”
婶子眼睛都眯起来了,“好好好,最好,最好,行了吧?”
十一只顾着红着脸呵呵傻笑,全然不知道该说些啥,也全然没瞧见张婶子眼角里的泛红。
此时正在药铺子里翻腾一本画满了药材的小书的老梁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哈哈一笑,瞧着门外忽有风过的小泥街,道:“瞧见没?你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哟,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再后来张婶子就同十一和阿彩讲了些关于邱楚子和这小镇子之间的事,说邱楚子倒也不全是这小镇子长大的娃娃,只是当时一路乞讨而来,那时候邱楚子也不过差不多是你们这年纪,还小的很。而张婶子也正是刚刚失去自家那口子不久,瞧见邱楚子可怜的模样,立马就心疼的不行。
婶子就也如今天这样,不由分说地直接给丘楚子拉家里,照顾他,婶子说她当时就那么一个心思,这么小的孩子,吃点苦还行,可不能就这么夭折了去。
丘楚子也没让她失望,孩子小时候吃苦虽多,可一心向善,乖巧又懂事,而且肚子里头的学问还有不老少。
再加上小镇子的民风实在是纯朴的紧,大家对这乖巧懂事,又会许多圣贤书的小娃娃都喜爱的紧,让邱楚子轮着吃了许久的百家饭,尤其是镇子东头的刘大爷,有事没事的就拉着楚子去他那包子铺里吃包子,一来二去,还让楚子给迷上了。
说到这的时候,婶子一脸的不忿,说那刘大爷的破包子,怎么就那么馋人呢?
然后自己又悄悄嘀咕,“怎么自己的手艺就不行呢?”
婶子还煞有介事地告诉十一和阿彩,说其实她手艺很好的,只是楚子不会欣赏,不过没关系,说你们两个小家伙以后有口福喽,一会回了家,婶子今晚上给你们好好露上一手,保准你们以后再也不去那破包子铺。
说得十一和阿彩两人心里直有些发毛。
不过十一也由此解开了心头那些一直战战兢兢的小嘀咕,婶子不是炼气士,也不是什么圣人之上,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俗妇人,为了生计,每日缝缝补补的做些衣裳,然后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再帮些别人。
简单的来说,就只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穷苦“好人”罢了。
所谓善莫大焉,不外如是。
所以老梁头才处处让着她,不计较在那些还挣扎在半山腰上的求道者看来是完全不可理喻的冒犯。
或许在那些求道者看来,婶子若是敢这么同他们以下犯上,早就一巴掌拍成了星星点点,连轮回之机都没有。
所谓仙凡有别,山上山下,也不外如是。
张婶子的裁缝铺是间跟刘大爷包子铺差不多大小的小竹屋,竹屋一分为三,正堂,和两间休息用的里屋,屋子里布置的很简单,缝纫机,织床,灶台之类的,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
但有一样东西还是很吸引十一注意的,那是几个放在柜子最上边,用几个小竹盒悉心放好的小竹雕,有仙风道骨的老道长,有提刀敞胸露怀的大髯汉子,还有些他从未见过的不知名妖兽,竹雕栩栩如生,传情传神。
婶子说那些个小竹雕,就是她家那口子当初一直都在鼓捣说要一鸣惊人的东西,还说什么选竹子要有考究,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云云的,反正那口子就说你个老娘们不懂,这里头学问大着呢。
婶子说这个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瞧着这些小竹雕,呵呵呵地直笑,眼睛里的温柔就没断过,说不懂,不懂,婶子的确不懂,你们要是喜欢,就送你们了。
阿彩的确是喜欢的紧,可并未表现太多,还是懂事多了些,这些小竹雕是婶子的宝贝,哪能就这么不懂事地横刀夺爱呢?
后来十一仔仔细细地揣摩了些许,然后拍着胸脯子告诉她,过上两年,我雕给你,她这才眉开眼笑的,说公子就雕一个自己,再雕一个阿彩,可不能只雕一个,孤零零的,瞧着就不喜庆。
后面还有个不大点的小院子,院子里养了两只猪,一窝鸡还有一只老黄狗。
老黄狗叫阿旺,很通人性,分得清好坏,瞧见十一和阿彩的时候,一个劲的往两人身上凑,一点不生分。
一来二去的,直接就成了阿彩这妮子身后的小跟班了,跟着阿彩跑前跑后的,比十一都要上心。
婶子打趣说这狗子也不学好,跟她家那口子一样,瞧见漂亮姑娘就挪不动步。
逗的十一和阿彩哈哈大笑。
可能十一自己都没发现,自从见了婶子到现在,他那一颗时刻因为家仇而紧绷起的心思,莫名舒缓了许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婶子的小竹屋没有大富大贵的深院门庭,也没有红瓦高宅,只不过是一间不大的乡间小院子,跟白府铁定是没法比的,甚至连紫竹林中的小竹院也没得比,可十一和阿彩自打进了这院子就明白,他们在外漂泊几载,现在,回家了。
竹屋不大,也无富贵,偶有风过,冬暖夏凉。
十一忽然想起自家师傅才进小镇之前,同自己讲过的一句话来,“有些人才见一面,便是善缘一生,可有些人相交一生,也不过是些逢场作戏的泛泛之交。”
后面那句是何意,他还并不清楚,可前面那一句,他现在已然是明明白白。
少年坐在竹屋里头翻书学雕,瞧着竹屋外头的少女叽叽喳喳。
闲岁年年,相濡以沫,亦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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