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 瓦市中酒肆茶楼鳞次栉比, 往来客贩熙熙攘攘, 沸反盈天,全然是一幅海晏河清的盛世画卷。
西门大街上, 隆兴镖局前门庭若市,进进出出的客人中三教九流皆有, 所接的单子亦是难易不同,有朝中官员携官印委派的,也有江湖帮派出资担保的。于镖局而言,但凡货物来路清白, 无论贵贱, 皆能不负所托, 平安送抵。
前院大堂里,镖师们正脚不沾地地钦点货物;后院合欢树下, 柳十七则闲闲地倚在藤椅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一本《论语》摊开盖在脸上。
四月天,暑气未至,日头正好,清风徐徐而来, 最是舒爽, 宜打盹。
正当她准备给梦中的雪花白银来个热情的拥抱时,鼻尖隐隐作痛,喘不上气。她豁的睁开眼睛, 正好对上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脸上的嘟嘟肉被笑容挤到两侧,叫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于是,她就真的忍不住捏了上去。
“你跟谁学的!竟敢捉弄夫子!”柳十七假装发力,在他脸上揉了几下。
西瓜抱着她的手唉哟直嚷疼,好不容易挣脱开,迈着小短腿颠颠跑了几步后,又回身朝她吐了下舌头:“你才不是夫子呢!”说完立时缩回小杌子上端正坐好,举起书本挡在面前,同小伙伴们一道摇头晃脑地读起书来。
“嘿——”柳十七双手叉腰,倒吸口气,心中恨恨又说不得。
这几日镖局掌柜成尧川出门走镖,所有的事务都落到了她头上。她本就分身乏术,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请来教书的苏先生又请辞进京赶考去了。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人俱是店里头的伙计,放任不得,她一时聘不到合适的先生,这才不得已硬着头皮亲自撸袖上阵。
强撑到今日,她只觉耳边蜂鸣不断,眼皮子直打架,趁他们念书之时偷偷歇了。哪知这帮熊孩子竟这般叫人不省心!难怪苏先生离去时,身影如此雀跃。
“好,跟着我继续念。”柳十七摁了摁眉心,快速眨巴两下眼以使头脑灵光些,捧着书边踱步边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稚嫩童音跟在后头响起,给她带去些许安慰。还好,大多数还是听话的……吧?
柳十七顺着两边书桌的间隔慢慢走去,没过一处,左右都会从书本中探出脸好奇地打量她,随即又捂嘴快速缩回去,小身子咯咯发颤。
他们在笑什么?她一脸惶惑地走向搁在角落的木桶,伸长脖子一看……
“西瓜!”
合欢树上本栖着个废弃鸟窝,下一刻,鸟窝已不见踪影,只留地上一摊枯枝。枯枝旁,西瓜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咯咯笑得欢实。
柳十七撸起衣袖大步上前,揪着他的耳朵直接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敢在夫子脸上动笔,你是不是皮痒痒了!”
西瓜不服气:“我才不用你教呢!你懂的还没我哥哥多!”
“好!那就把你哥哥找来,看他怎么收拾你!”柳十七指着他鼻子吓唬道。
“我不我不我不嘛!”一听说冬瓜的名头,这厮登时成了锯嘴葫芦,嘟着嘴委屈巴巴的摸样,同他哥哥如出一辙,“他每次都偏心你,你们都是坏人,不跟你们好了……”
眼瞧着小家伙眼中已有金豆子在打转,柳十七也心软了,收回手帮他揉耳朵:“那你还不乖乖回去念书?我保证今日教你的这些,你哥哥也不会,等你学成了,就可以在他面前显摆,多厉害?”
抽噎声止住,乌黑圆溜的双眼突然亮起,狡黠笑道:“那我学成了,你是不是就要嫁给成哥哥了!”
嘶——果然还是别忍了,揍吧!
“你小子见天好的不学,尽学些这个?”柳十七再次磨刀霍霍,“说!谁教你的!”
西瓜有样学样,双手叉腰顶起小肚皮,理直气壮地答道:“成哥哥告诉我的!他说等我学会《论语》,就准我喝你们的喜酒!”
“哦!喜酒!喜酒!喜酒!”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头的小家伙应声而起,拍着小手起哄。
柳十七仿佛真喝了酒,脸上涨红,若不是看在他们还是群不懂事的孩子的份上,她早就把他们全倒吊在树上了。回身刚想教训这个领头的刺头,忽而想起了什么,蹲下身问道:“怎么就你一个?小胖和木木呢?你们仨不是总爱黏在一起吗?”
西瓜愣在原地,乌黑眼珠子转了转,慢慢偏向右侧。
“说!”柳十七阴下脸。
见他又看向左边,就是不肯老实回答,她又起身抱胸冷笑道:“好吧,那我只好叫你哥哥来,让他亲自问你了。”说罢就假意要走。
西瓜见势不妙,赶忙抱住她的腿,目光坦诚的同他空荡荡的书袋一样:“他们俩去白头山顽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哥哥。”
“白头山!”柳十七一下没喘过气,踉跄几步差点跌倒。
乖乖,你们当真不知那里闹山贼呀!
正当她仰倒在藤椅上,一个头化作两个大时,半月门外又传来惊呼,带着浓重哭腔:“十七姑娘,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儿啊!”
来的正是镖局厨房里的采办陈大嫂,帕子摁泪,一双眼已肿成核桃。径直扑倒在柳十七跟前,甩开帕子,抱住她的腿就是一顿哭:“我家小胖叫那山贼拐去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十七也想大哭一场,可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陈大嫂扶起来细问道:“嫂子先别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大嫂身子一让,露出她后头跟着的小人,脸蛋煞白,金豆子掉的不比她少,竟就是那木木。
“就在刚刚……木木跑来……同我说,他们逃学……去白头山顽,撞见了那……杀千刀的成尧山,他把小胖……绑走了,还吓唬木木……让我明天上那黑风寨……交银子,不许多带人,不然、不然,他就撕票!”说完,陈大嫂脚底一软,栽倒在地失声痛哭。
后头的孩子们虽听不懂她说的话,见她哭得吓人,也跟着一块哇哇抹泪,不大的小院一瞬就被哭声淹没。
成尧山!又是他!柳十七恨得直跺脚。
这间镖局原是成家祖辈辛苦打拼出来的,到了成氏兄弟手中已颇有名气。奈何哥哥成尧山不善经营,又嗜赌成性,险些将祖产都给赔进去。若不是弟弟成尧川咬牙坚持,店里的伙计早就跟他一道喝西北风了。
后来那厮见镖局生意好转,又忝着脸上门以长子的身份索要掌事权,还是她柳十七出面调解,每年许他足够的银两养家,逼他签下字据再也不许打镖局的主意,这才保下了店铺。
如今这唱的又是哪出?估摸着是赌坊找上门,他狗急跳墙,趁成大哥不在,才冒了坏水吧。竟然混进了黑风寨,从前还真是小瞧了他。
“十七姑娘,要不我们赶紧报官去吧。”
“不成,黑风寨之所以敢如此放肆,全是因着他们的头子就是咱知府老爷的亲侄,即便报了官,官府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怎么办?十万贯银子,我上哪偷去!”陈大嫂瘫坐在地哭嚎,双手不停拍锤大腿。
柳十七眉头结成疙瘩,绕着合欢树来回来去好几圈,最后右拳锤在左手心上,笃定道:“明日,我替你去。”
***
天色已转至墨黑,更夫绕着大街小巷一遍一遍报着时辰。
柳十七明明困乏极了,却如何都睡不安稳,绑架的事搅得她心烦意乱,索性抱着杌子坐在院内独自看星星。
月色淋下,如烟似雾,在小院中缓缓铺陈开。合欢花尚未绽开,枝头只抽出青嫩幼芽。
朦胧中,她依稀想起那日的情景,天青色衣摆漾在船头,薄雾模糊了那人的神情,可她还是瞧见了他难得温柔的笑容。
他现下在做什么?应是回到京城了吧。同他的朋友见面,一道把酒言欢。是否有美人在怀?京城里的美人,有多美?比那凤姑娘还美吗?思及此处,她忽觉胸口没来由地发腻。
夜风带刀,擦过她脸颊,她也不觉如何。侧倚在树上,枕着一轮凄清月光,听着虫鸣此起彼伏。
有人在树下枕一轮凄清月光,有人在马上听一夜寂寥风吟。
“都督,过了这座山就到扬州了。”元青催马上前回话。
薛晗骁嘴唇抿成一条线,借着火把的光打量四周:“吩咐下去,就地扎营,明日一早进山。”
“是。”元青似还有话要说,瞟了眼他眼中的坚决,终归还是咽了回去,调转马头传话去。
按原计划,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入了京城,同皇上交好了差。可就在前几日,主子临时接到了皇上的密旨,要他们转道去扬州执行任务,这才突然改了行程。
那密旨上一应文印齐全,不像是伪造的,可他心中仍旧打鼓,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想劝主子慎重,可又想到主子的才干,他又放心了许多。这世上能害主子的人应当还没出生,即便出生了,也定会叫他扼杀在襁褓中。
身后鼾声渐起,薛晗骁却仍旧坐在马背上。月华能褪去他身上的凡俗之气,却怎样也拂不平他微蹙的双眉。
他又在看南边,似乎能越过千山万水,看见西湖边上那抹水粉色的倩影。回眸一望,惊艳了六桥烟柳,沉醉了平湖东风,胜过世间所有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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