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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文学 > 堇衣当归 > 第五十五章 此梦无间终虚幻
 
  雁回从小就知道自己本来应该是富家小姐,或者说她从小就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她回到苏家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对于那之前的日子,她的脑海中只剩几个模糊的片段。

  在那些片段里,她总是坐在一片葱茏的田地中,田野里东一垛西一垛地堆满了高高的麦秸,有很多小孩围着那七零八落的麦秸垛跳来跳去,而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稀奇的笑话。

  如果说之前她一直在心底坚持自己生而不凡的话,那在她回到苏家,见到那对龙凤胎和殷芮之后,刻在她骨子里的骄傲就都被打碎了。

  原来她并不是唯一啊,甚至连‘之一’都够不到。

  苏母给她准备了许多娇俏的衣服、首饰,漂亮的闺房,新奇的玩具,还配了很多伺候的丫鬟,这一切都和她来时想象中的富家小姐的生活一样,但是到底少了什么呢?

  她喜欢苏母是自己的娘亲,这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对她总是呵护备至。

  她最讨厌的就是每次出门见那些官家小姐,那时她说话的腔调、走路的步子甚至喝汤时发出的声响都会招致一些若有若无的嘲弄眼神,她们以为小姐妹之间那些小眼色和明褒暗贬、夹枪带刺的讽刺,这个乡下来的土丫头不懂,但她什么都明白。

  只有在苏母身边,她才真正觉得安心。

  但是为什么苏母的爱不能都给她呢?尤其是那对龙凤胎,为什么人人都夸他们玉雪可爱,而看她的眼神却总是带着勉强?就连苏父每次到苏母的院中,也总是抱着那对龙凤胎逗哄,对她却如例行公事一般,随便过问两句便撂在一边。

  凭什么呢?是我不够文雅,不够聪明吗?但我可以学呀!为什么连一点耐心都不给我?我不是你们弄丢的吗?凭什么我要不如他们?凭什么?!

  雁回每晚都在心里挣扎。

  雁回病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病,因为丫鬟在夜里忘了将房间的窗关上,又逢上秋冬交替的严寒时节。

  她本可以避免这场病,但她只是呆呆的看着那扇窗户,看着凛冽的北地寒风不停的在房间里打转,整个人却一动不动,仿佛只有寒意扎在骨子里的一刹那,她才能感到自己的血仍是热的,才能体会自己尚有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她睡着了,第二天她着凉了。

  苏母得知雁回害了风寒后,急得不得了,看着怀里的小孩儿一张脸烧得通红,还是用那乖巧地令人心碎的眼神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嘴里不停呢喃着“娘亲,娘亲”,一双滚烫的小手也只抓着她不放,苏母立时整颗心便碎成了玻璃渣,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儿挖出来,换怀里的女儿别那么难受。

  这是她的骨肉血魄呀,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决不能再接受任何失去这孩子的可能性。

  那几日苏母衣不解带地陪在雁回身边,雁回第一次拥有一个全心全意的娘亲,那真是雁回最快活的日子。

  如果生病就可以让娘亲心里眼里都只有她的话,那她宁愿一直生病。从那时开始,每日夜里趁丫鬟下去的时候,她就悄悄起来将窗户打开,穿着单衣站在窗边吹上半夜的寒风,直冻得上下牙不停地打颤,不知为何,在那些深夜的颤抖中,在内心深处,雁回总能觉到一种奇异的莫名的快感。

  就这样,她陆陆续续病了一个多月,如愿享受到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母亲。

  “保佑大小姐的伤寒快好吧,再这样下去可怎么行。”春桃皱着一张脸,一边帮雁回擦手一边嘀咕道。

  “只是伤寒罢了,过两天就养好了。”雁回满不在乎地喃喃。

  “伤寒很吓人的,尤其是小孩儿,我家附近的付大娘的儿媳妇,前年冬天生的小孩儿,刚满周岁时伤了风,总也不好,有天夜里也不知怎的,突然发起了急症,迟了那一时半会儿,眼瞅着就去了……呸呸呸,我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小姐是贵人,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雁回只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还未等苏母担心完雁回的病情,龙凤胎又出了水痘,又近年节,一时间府里忙得天翻地覆,苏母再放不下心,也不能日日只守着雁回,有时忙起来,只得匆匆来陪一会子,便又匆匆去了,一个人只恨不得掰成几瓣来用,桂嬷嬷也一力照管着其余几个孩子,不免对雁回的关注便少了些。

  似乎她永远也拥有不了一个完整的娘亲了,雁回黯然想道,默默地将打开的窗户关上了,如果……如果……如果娘只有她一个孩子就好了……

  孩子的心思有时往往单纯得可怕,他们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便会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不顾一切的去要到。

  对于雁回而言,她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又打开了一扇窗,而那扇窗对于大病刚愈的两个婴儿而言,足以结束生命。

  苏母抱着那两具小小的冰冷的尸体时,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洞里的夜晚,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这三天里,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各式各样杂乱的声响,外界的一切仿佛虚化沉溺了一般,整个世界似乎都虚无了,只剩她自己,和她怀里无声无息的婴孩,以及雁回,那孩子就站在对面,时大时小,小的时候,她总是气息微弱地涨红着一张脸——那是自己险些亲手闷死的孩子的脸!大的时候,她总是用那种乖巧、无辜到近乎圣洁的孩童的眼睛望着她……

  这都是她的孩子呀!天知道桂嬷嬷沉默着、浑身戒备地带着那个小丫头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是怎样的绝望,而这份绝望似乎没有止境。

  苏母做了一个决定。

  她接连处置了府里的一批又一批下人,那个小丫头和那对龙凤胎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像是大海中偶然落下的一滴墨,眨眼,便无声无息地没了影,只留下依旧平静无波的海面。

  而雁回,也在这无声无息中,一直等到殷芮开蒙的年纪,才仿佛有人想起苏二老爷府里的大小姐还大字不识一个,和殷芮一起拜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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