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一天两位掌事到来让曲谙心神不宁外,其余的时候都很清闲,曲谙不用去干活儿,每天梁庭也会给他们带饭,周掌事十分周全,连生活用品都想到了,曲谙又多了几套衣裳,被子也换成了更厚实的。
这样一来,曲谙陪着空云落的时间就多了,对着小孩他没有防备心,便会借讲故事来说起自己曾经的事情,说自己是靠着写书为生,家里有个和善的保姆照顾他,说小时候他被父母遗弃,外公把他养大。
但曲谙发现,他在渐渐遗忘。他记不清自己的小说写到第几章,记不清罗姨围裙上的花纹,那张放在他的电脑旁,外公的相片,他也不记得是在那一天拍的了。
或许有一天,他会模糊现代的记忆,会以为华风大陆的曲谙才是真实的自己,而曾经的那个曲谙是他做的一个梦。
庄周梦蝶,他是庄周还是蝴蝶?
曲谙感到了恐慌,这里没有东西证明他是此世之外的曲谙,如果他还在遗忘,就好像自己正在抹杀自己一样。
但在空云落看来,曲谙总在说神神叨叨的故事,说着说着他就会沉默下去,莫名得很,空云落觉得他是把自己绕进去了,好蠢笨。
空云落不愿把时间放在听故事上,他仗着小孩子天性好玩的借口,每天都会跑出去,爬上后山探索破解身上之毒的方法。如今他不愁枫栾果不够,枫栾果的酸苦味他都稍稍适应了,每天花两个时辰用内力与毒博弈,虽收效不显,但空云落每晚都能感觉到身体发热,似乎是种征兆。
这天,空云落从山上下来,手里提着一只山鸡,他随手猎的,打算给病秧子补补身体。
他推门而入,先是闻到一股烟草味,淡淡的苦涩与辛辣交织,不太好闻。
接着才看到曲谙,他坐在窗边,拿着烟杆的手搭在窗沿,烟嘴抵在唇边,他含住吸了一口,烟雾从他唇间缭绕而出,模糊了他的侧脸。空云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感觉到曲谙身上透着的落寞,他那样的清瘦,仿佛就像这缕烟,风吹来他就散了。
空云落感觉自己的胸口被用力捶了几下,心脏闷闷的疼,不知为何。
曲谙转过头,看到空云落,叫了声:“洛洛。”
穿堂风吹入,屋里的烟被吹出窗外,曲谙的脸变得清晰,他的脸上还有淡淡的青痕,眉眼细致秀气,脸色些许苍白,神情倦懒,唇边的烟杆更给他添了几分弱柳却风流的美。这张脸摘下了怯弱畏缩,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
空云落怔怔盯了一会儿,继而眉头皱起,他把山鸡往地上一扔,不悦道:“你嫌命太硬,想把自己冻死?”
他一脚把门踢上,又走到曲谙身边,把窗关起来,又盯着曲谙手上的烟杆。
曲谙忙把烟放进杯子里熄灭了,很是心虚道:“我抽着玩儿的。”
“玩儿?”空云落冷笑,狠狠抢过了烟杆,敲着曲谙的脑袋训道:“别人抽着玩可以,你身体怎么样自己不清楚?我看你是想玩命!”
“哎哟哎哟!”曲谙抱着脑袋躲,“我错了,你打得我好疼!”
“疼才长教训。”空云落冷道,但还是停了手。
曲谙揉着脑袋,却又傻呵呵的笑起来。
刚才那副美人之姿荡然无存。
“洛洛你好像阿公,以前我偷偷抽他的烟时,他也这样敲我。”曲谙说,“不过阿公比你温柔。洛洛,小孩子不可以那么暴力,女孩不喜欢这样的男孩。”
“要你管。”空云落又给了曲谙胳膊一下,然后示意那只山鸡,“今晚喝鸡汤。”
曲谙“哇”了一声,又没完没了的赞美空云落,空云落虽表情不耐,但还是跟在曲谙身后,帮忙烧水。
晚上两人吃了一顿美美的鸡汤,还舒服的泡了个澡,曲谙殷勤地为空云落搓背按摩,想要拿回自己的烟杆。
“看到它我就有种阿公的熟悉感,我保证只用来睹物思人,绝对不抽了。”曲谙无比诚恳道,心说我不抽,但我点来闻闻。
空云落道:“闻也不行。”接着他感觉肩上的手一顿,他冷笑不已,谎都不会撒,你就蠢死吧。
到最后,曲谙还是拿回了烟杆,只不过烟草被空云落当着他的面丢进灶里了。
亥时,不归山庄。
月影稀疏,风冷萧瑟。
正院的中央,大树下坐着一人,她穿着一身白,仰头看着月亮,冷色的光落在她的脸庞,映得她的肤色洁白朦胧。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楼雯润的身后传来了道悠悠的声音,她回头看,风里俊美的脸上挂着浅笑,好似能夺去月亮的光辉。
“看到楼姑娘,我就想起了这首诗。”风里走到她身旁,“在想着某人?”
楼雯润淡淡笑道:“有点担心。他每次不在我身边,我总会心慌。”
“让楼姑娘这样蕙质兰心的美人忧心,可不是个好男人的作为。”风里道。
“云哥是最好的。”楼雯润垂下眼帘。
“与怪物为伍,小心自己也变成怪物。”风里笑道。
楼雯润抬头看他,眼中浮现不解,“你和云哥同为不归山庄的人,难道不算一路的?”
“非也非也。”风里竖起手指摇了摇,“我只不过是子承父业。”
说起这个,楼雯润的瞳仁闪了闪,她轻声问:“风里,你恨云哥吗?”
“恨?你是说他杀了我父亲的事?”
楼雯润点了点头。
“恨倒谈不上,毕竟那个老混蛋也该死。”风里道,“不过空云落叫人讨厌是真的,如果这世上能有人杀了他,风某人一定行大礼感谢。”
说着他还惺惺作态的鞠了一躬,又假装惶恐,道:“真是抱歉,我不该在楼姑娘面前这么说。”
楼雯润无奈摇头,又问:“最近没有任务吗?”
“上次出去绑了个王侯的小儿子,把人家的手脚废了,这会儿全天下都是我的通缉令,还是避避风头吧。”虽说避风头,但他的语气极为轻松,这种人心惶惶的事对于他而言,大概就是偷懒的借口。
“怪不得这几日总有人打上来。”楼雯润道,“御门的人整天都在外面巡视,阮誉没和你生气?”
“怎么会?”风里的眼底晕起笑意,“我去那里蹭一顿饭,都被他赶出来,脾气可臭。”
“就你最会气他。不过你不在时,他也总提起你。”
“他怎么说我?”风里十足感兴趣。
“你在的时候嫌你,不在又怪想的。”楼雯润狡黠地一笑,“他虽不明说,但我听出了这个意思。”
风里的嘴角止不住地翘,他给楼雯润竖起了拇指。
“不过我听说你和千玿闹起来了,这又是怎么了?”
风里的嘴角一撇,道:“谁晓得那个疯子,萧责走后没人管他,疯病发作了吧?”
楼雯润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别这么说千玿,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说开了便是。”
风里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送你回去吧,夜里冷,别着凉了。”风里风度翩翩道。
楼云润摇了摇头,“我再坐一会儿,今晚的月亮好美……我感觉云哥快回来了。”
“明天是个大晴天。”曲谙站在窗口看着夜空,“希望能出太阳,就可以晒晒被子。洛洛你也要多晒太阳,不然长不高的。”
空云落凉飕飕道:“晒不晒我都是高的,倒是你,长高无望。”
曲谙合上窗户,回身走到空云落面前捏住他的鼻子,“你个小鬼头,现在学会嘲笑哥哥了是吗?”
空云落拍开他的手,跳上床掀开被子滚进去,“困了,睡觉。”
曲谙熄了蜡烛后也钻进去,搂住暖呼呼的空云落,空云落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哼了声便随他了。
“洛洛,明天哥哥就要复工了,你可不能再乱跑了。”曲谙说。
“你又要去种地?”空云落忽然不是滋味,在他看来曲谙那么弱不禁风的人,应该在屋里写写字读读书,而不是在地里弯腰干活,况且这几天他一回来,总能看到曲谙,虽然感觉很怪,但不坏。
“不是种地。”曲谙纠正道,“人家还不放心让我去糟蹋土地呢,我就是除除草,按照厨房的单子摘菜,很轻松的。”
可空云落看到过曲谙的手,那本该用来执笔,指甲里却有难以洗净的泥土,空云落好心帮他挑,他还总叫疼。
“你就不能不去么,又不缺你一个。”空云落说。
“虽然不缺,但偏院收留了我,对我有恩,而且是段先生把我放在这的,我要尽自己所能的做事,不能让他失望……”曲谙的声音越来越沉,到最后几不可闻。
他就这么睡着了。
留空云落浑身不自在,段先生,段千玿?曲谙倒提过是段千玿救了他,但他的言语间似乎把段千玿放在了个很重要的位置。
凭什么?段千玿杀的人也不少,曲谙为什么不说他残忍?
空云落越想心情越坏,翻来覆去到了深夜才慢慢睡着。
他做梦了。
梦里是刺目的红光,好大的火,铺天盖地的灼烧着,好热,好痛。
“你是我亲手打造的作品,和我一起死吧!”
“云哥,救我……”
火在烧他的骨头,他的血在沸腾,像是无数只手在他的四肢拼命拉扯——
空云落霍地睁开眼。
他的五感清晰到了极致,黑暗在他眼中失去了意义,暖炉里柴火轻轻的哔啵响声,屋外风略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二十余米外山泉的潺潺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空云落转头一看,旁边是曲谙安宁的睡颜。
还是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轮廓,却和平常他看到的有些许不同。
曲谙好像变小了。
空云落一愣,继而眼眸暗沉,他抬起了手,骨节匀称修长,手掌看着略薄,却蕴含力量。
不对,是他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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