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已经消失了,越千泷伫立在原地,再回神时,她是被姜焱惊醒的。
那人说,齐衍没气了。
“什么?!”怎么会这么快,她离开那房间还不到两个时辰呢,越千泷当下一怔,似乎没听清姜焱说的。
“千泷,越千泷?”
女子挑起眸子,这才回应道:“阿玦呢?”
“他能在哪里?当然是守在齐衍身边了!”
“好,我……我这就去。”
进房间前,越千泷在走廊上徘徊了许久,若不是姜焱逼迫,她怕是要呆呆站上几好个时辰了。
“阿玦,”女子唤了声:“齐衍,他是什么时候……”
“终于,还是如你如愿。”
听到这带着愤意的讥讽,越千泷也低下头来,“阿玦,我是想你活下来,而且,在知道这个办法的时候我就决定了,就算世尊不会赞同,就算要跟他还有齐衍相争,我……也会全力救下你。尽管明知这不公平,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越千泷的目光向床榻扫去,那副躯体已经完全腐坏,短短的两个时辰里,竟然就变成了几近白骨的模样。齐衍之魂魄,如今已到了魇池吧。
“为什么?”苏玦依旧问,尽管这话他已经问了千万次,越千泷也回答了千万次,但如今他与这人之间,还是只有这三字能出口。
“这次是齐衍自愿救你,他的决定跟我无关,既然这样,那你,又曾问过齐衍为什么吗?”
“他死了,现在,我只是在问你,越千泷,为什么?”
“从我们在大乾宫第一次重逢开始,你就在问我为什么,那时你当我是陌生人;数月过去了,而你还在问我为什么,苏玦,我已经解释了那么多,难道你对我心中的念头,还不清楚吗?”女子望着那人的背影,她知道苏玦在刻意回避,可即便知道,越千泷也再没勇气冲上去直面了,“阿玦,师兄,其实我对你,是真的很失望。我也一次次的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为什么你要为晔刹奔走为什么你要助纣为虐,还有为什么,你要杀害那么多无辜之人为什么要殃及你曾经的挚交好友?但不管我怎么问,不管你怎么回答,我都不会相信,到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也总还是要问你‘为什么’。阿玦,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原因?”
“我的每一个回答,我每一次认真的解释,它们都不是你想要听到的。你一次又一次逼问,只是想得到你满意的答案。就像是,我对你一样。”
得到,满意的答案?
看这人依旧沉默,越千泷继续道:“你不是总问吗?为什么我老是执着于过去,为什么我非要你想起从前的回忆、让你变成我所熟悉的那个人。这次回不日城,当我在魇池里看着你为齐衍疗伤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阿玦,你才是对的,是我错了,从分开后我第一次再见到你我就错了。对啊,你就是你,我便是我,哪里会分什么从前以后?难道就因为你的记忆不在了,因为你的性情不同了,我对你的承诺就要随着一起改变吗?”
虽然苏玦没有回应,但越千泷清楚的看到,他的双肩在颤动。
他这是,哭了吗?一定是因为齐衍的死吧,总不能跟自己的话相关。
“我曾经承诺过,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所以,沧溟如果要算计就去算计吧,不管他在谋划些什么,也不管你到底是不是跟晔刹站在一边,我心中的决定,都不应该随外物改变。否则,我不就食言了?我不就,真成了你所断定的,是那个满嘴虚伪的人了么?”
“越千泷,”直到这一刻,她才断定,苏玦是真的哭了,越千泷见那人微微抬起头来,苏玦继续说道:“你,还真是既愚蠢,又天真。”
“呵,我知道啊,这话,你不是第一次说了。”
接下来,越千泷所听到的,是被苏玦刻意压下的抽泣声。
“阿玦……”这种夹杂着抽搐的声音断续尖锐,传到耳中时,就像被人用细刀子,缓缓的刮着皮肉一样。她从没见到这人如此,她也不相信,苏玦会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越千泷不知如何应对,开口了,也只含糊道:“齐衍他死了,我知道你难过,我更清楚,你是不愿亏欠别人、不愿让别人替你受难的。可这是齐衍自己的选择,还有世尊,他们想你活下来,为这目的,他们都会竭尽全力。”
“我不值得。”
为一个晔刹的仇敌,的确不值得,越千泷又说:“他们这样做,必然有原因吧。”
“从梓兮开始,每一个人人的死,跟晔刹都有关系,所以就是,跟我有关系,而灭境……也是我不顾一切要帮晔刹打开的。世间变成这样,是因为我。”
“真是奇怪,难道血脉互换以后,连你说的话,也会变得跟齐衍相同吗?”越千泷强装镇定的注视着这人,如今他体内流着人皇之血,往日的伤处也复原得差不多了。
“我千方百计复活的哥哥,却不是我哥哥,我费尽十来年所唤醒的,只是在魇池里苟延残喘的沧溟。千泷,我该谢谢你的,是你让我哥转生到了世间,而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谢我?”越千泷愣了,这么久以来苏玦可从没对自己道过一个‘谢’字,“阿玦,你,这是怎么了?”
“要不是,你带我去幽冥界见赤凌,我……恐怕永远也会被晔刹蒙在鼓里,我恐怕还在为他们竭尽心力。”
这人的说法,怎么跟从前完全不同了?
“可当我明白一切当我后悔之际,已经太晚了,”苏玦继续说:“千泷,我是个凡人,我从小在不日城里长大、学习他们晔刹的技艺术法。从魇池中苏醒后,沧溟跟浸烛,他们就无时无刻不在我脑中,我心中的一丝波动、我所感到的一分犹豫,他们,都能悉数尽知。”
对了,听到这些,越千泷也恍然大悟。魇池可以操控人心,只要落入其中的凡人到最后都会变成对晔刹惟命是从的草木,所以苏玦,连刹那也避不了它的摆布。沧溟跟浸烛不单能随时探到这人的消息,而且,他们还可以通过魇池侵入苏玦灵识和梦境。
“所以,阿玦你?”越千泷突然明白道:“是因为害怕被他们探查到真正心思,所以才……”
“我自己的罪责,总是只能自己去弥补。因为那复活亲人的执念,我已经犯了那么多错,如果世间真变回洪荒末年的炼狱,那么我,纵使被凌迟千万次,也难减这罪孽之万一。”
“帮苏烨楼拿回北域,让他在人间永世为王,这难道也只是一个幌子?”
“对,这是我,唯一能让晔刹相信的理由了。”
苏玦对自己总有警示,原来,并不仅仅是出于私情。
“自蜃天城重逢以来我对你一直穷追不舍,开始你屡屡冷对是因为记忆全失,但我们两人去过幽冥界、在赢真告诉你苏烨楼就是萧止以后,你就明白了自己是被晔刹所骗、你就决定了要跟晔刹做对是吗?”
“对。”很罕见的,苏玦竟然一下承认了。
“你对我、对吟桓还有对你的哥哥都拒之千里,是因为害怕晔刹会利用你来从我们这里探查消息,还是因为,你要用跟我们对立取得沧溟的信任,好让自己成为我们在晔刹的策应?”
“几者,都有吧。还好,你帮我哥回到世间了,否则,他在黄泉村苦等的数千来年,岂不是都白费?”
那自己的猜测没错。可苏玦,他实在是演得太逼真,他实在,是掩藏得太完美了,简直让所有人都分不出真假。
“阿玦,你……”越千泷实在想不到其他词汇,原来这人在自己面前种种做法,是因为他不敢吐露心迹,也更加不能,现在苏玦跟齐衍血脉互换,他也终于,得求得少许自在了,女子急步上前,再开口时,已经将苏玦紧紧的圈在了怀中,“阿玦,对不起,是我……是我没相信你。我竟然,一点也没发现。如果……要是我能感觉到些许,你在炎陵里,也不会受伤,更不会落得那人鬼不如的模样。”
凰灭,他是知道这内情才会对齐衍说那样的话吧,越千泷终于明白。
“可千泷,你们要留下的,不该是我。齐衍如今彻底沦为魇池饵料,再过不久,这具白骨就会重新长出血肉来,成为一具无知无觉的腐尸。他本来是有机会的,但现在,齐衍永远也摆脱不了晔刹了。他不单单让我换走了他的伏羲血脉,而是,跟我互换了永生永世的命数。”
“不会的,有机会,齐衍也还是有机会,”越千泷松开手,一时低头跟这人对视道:“阿玦,只要我们能阻止沧溟,只要这世间再没有魇池,那么齐衍,也可能会逃出禁锢啊。”
让世间,再没有,魇池?
【师兄,你说,寻常人的日子都是什么样的?】
【何谓寻常人?】
【住在太华山下的村民,还有蜃天城里的那些人。】
【人之一生从婴孩开始成长,行礼之后再说亲成婚,等他们自己也有了孩子,便是再把那孩子抚养长大,如此一来此生也该尽了。】
越千泷脑中一时浮现出许久以前苏玦提过的,那种寻常人的日子,他们一定也能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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