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众人全傻了。林重也没想到安藤智久能说出这番话来,这让他在这送别的时候对安腾刮目相看,但以他对安藤智久的了解,又隐约觉得这不像是他的所想。林重回想起自己当年制作樊晓庵的指纹模型的时候,也为不能从石膏上提取他清晰的掌纹而发愁过。
神谷川愣了片刻,这个案子当时让一向明察秋毫的他急火攻心,以至于根本没仔细考虑这看似平常的细节。他不由地感觉到一种耻辱,进而变得默不作声了。
安藤智久又说道:“坦白地说,刚才那并不是我个人的看法,而是傅剑凤科长的疑问。她前两天从新京出差回来后,知道了这个案子,就在给我交材料的时候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可惜当时樊晓庵已经被你们处决了。”
安藤智久又举杯说道:“好了,我明天就要启程回我的老家北海道了。刚才的话只是一番提醒,我并未就此认定樊晓庵没有内鬼的嫌疑。至于以后的工作,相信我的接任者高桥隆会给大家指明方向的。”
“您说什么?您的继任者是高桥隆?”神谷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凭着这些年自己在警察部次长一职上的出色表现,安藤智久的继任者就非自己莫属了,可谁知半路又杀出了一个高桥隆。这让他顿觉这席酒宴味同嚼蜡,甚至有些恶心起来。
廖静深并没有出席安藤智久践行晚宴的原因很简单,他的老婆死了。当他在医院陪护了二十多天,拿到那张最后的化验单的时候,他就傻了。上面写着几个字:肺癌晚期。
这段时间该来的人都来探视过了,包括枪伤初愈的林重。而廖静深一直在病床前陪她走到了最后一刻,他握着老婆粗糙的手,罕见地流下了眼泪。
林重康复后的第一天上班,除了去新的警察部部长高桥隆的办公室汇报工作,又从报纸上发现了一个好消息:昨日深夜,一男子死于车祸,今早尸体被发现,该人名叫乐宝山……
林重读到这里,完全能料想到神谷川和廖静深看到这条新闻的表现。这消息像是送给他的礼物,他笑着把报纸一合,看着窗外这即将过去的肃杀的冬天……
一九四五年的盛夏出奇地炙热,有一种让人抓耳挠腮、喘不上气儿的感觉,关东州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的皮都扒下来,好好凉快凉快。可是整个关东州在太阳炙烤的气味里,还掺杂着真真实实的硝烟。
从去年开始,美军的轰炸机开始轰炸关东州,直到现在,这种轰炸随着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推进,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频繁起来。
那些从咆哮着的战机上投下的炸弹,在关东州各个地方爆炸。造船厂、工厂、政府办公大楼、甚至是学校……不长眼的炸弹发出尖利的呼啸,像从天而降的陨石,在这片土地上四处爆裂开来。这种频繁的空袭,使得整个关东州像是正在传染一场瘟疫,让每个人的头顶都戴着一朵乌云。恐惧在此时,就是一日三餐。防空警报时常的呼啸和各处传来的爆炸声、喊叫声混在一起,让这里的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柳若诚已经一天一宿没有合眼了,她一直呆在耶稣圣心堂里。这疯狂的轰炸使得关东州的几所医院无一幸免,有的已然成了废墟。那些原有的病人和轰炸致残的伤者一起蚂蚁搬家似的转移,而源源不断地被送来的伤者使得这些医院人满为患。所以,关东州耶稣圣心堂不得不腾出地方,调动修女,为那些不能及时送医的伤者开辟了一个生命庇护所。
由于需要救治的伤者太多,柳若诚的双手上沾满了早已干涸的鲜血,看着眼前接二连三被送来的这些受伤的日本人和中国人,她不禁有些心力憔悴了。为了避免教堂被炸,柳若诚和修女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很多白布拼接缝制在一起,在上面涂染了一个巨大的红十字,准备把它铺在教堂的屋顶。
此刻她正站在教堂外面,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生命在不同的场景中有着不同的意义。突然,一架美军的B-29轰炸机从云层中变魔术一般钻了出来,巨大的影子遮住了整个教堂,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过后,那些航空炸弹像巨鹰拉下的粪便,又从天上呼啸着落了下来。凭借经验判断,这只是美军B-29航空大队的探路者而已。
柳若诚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颗炸弹已经在她数十米之外的地方爆炸,巨大的气浪突然将她掀翻在地。片刻之后,她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石渣,意识到了必须抢在美军航空轰炸大队的前面,把这面巨大的红十字铺在教堂上面。
关东州上方又是一阵恐怖的防空警报,几辆消防车驶过教堂门口,柳若诚灵机一动,拦住了最后一辆。她想让那日本消防员把云梯伸到教堂顶端,而那个消防员告诉她,大连港上又起火了,他们要去救火。
也许是看见那些被教堂收容的伤残者,日本消防员犹豫了。他发动消防车,把云梯靠近教堂的侧面,柳若诚立即抱着白布爬了上去。可是刚刚爬到一半,听见下面消防员的催促,她往下看了看,腿顿时就软了,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
就在一小时前,林重刚刚在街上找到了买菜归来的童娜和童童,他心急如焚地把俩人接到车里,开着车就往家跑,可轰炸机的声音如影随形,似乎就在头顶盘旋。现在,林重踩着油门路过这教堂,猛地刹住车,因为他顺着众人的目光,正看见柳若诚一手抱着白布,正爬在高高的云梯中间,进退维谷。
看着林重焦急的样子,童娜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于是推了他一把,说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帮忙啊!”
“真,真的让我去?那你们……”林重狐疑地看着童娜,问道。
“哎呀你真气死我了!我保证不吃醋,我和童童找安全地方躲起来,你再不去,她就要掉下来了!”童娜骂道。
东边又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那是B-29轰炸机大队来了。下面的消防员和柳若诚都慌了,就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梯子一颤,她被一个人张开臂膀紧紧地护住。回头看去,竟是林重那张镇定自若的脸,柳若诚的心顿时安稳下来。
“没事儿吧?你下去,让我来。”林重看着她说道。
“这块布太大了,你一个人不行。我这该死的恐高症,到现在一直跟着我。”柳若诚在林重的怀抱中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仰头说道,“一起上去!”
俩人一步步地往上爬,那轰鸣声越来越清晰,在他们终于爬到屋顶,展开那块布的时候,轰鸣声已经振聋发聩了。
童娜和童童并没有走,而是一起和楼下修女朝上面看着,看见修女的手紧紧地攥着胸前的十字架,在阳光和轰鸣声中祈祷着着奇迹的出现。童娜也学着她的样子,一会儿在胸前划着十字架,一会儿又双手合十闭目乞求菩萨保佑,直至她们看见林重护着柳若诚一起爬下来的时候,终于露出了微笑。
那些轰炸机在俩人刚刚落地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什么,飞过大家的头顶直奔远处而去。
“我的手到现在还在发抖。”柳若诚带着颤音对林重说道,“刚才是死亡在逼近,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感到战争的恐惧。”
林重把手按在她的肩上,说道:“你听我的,深呼吸,一切都会过去的。”
林重说道这里,忽然朝一旁的童娜看去,发现她居然没有躲起来,柳若诚也看见了童娜,一时间,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
童娜见修女们又奔跑到满是伤员的教堂里去救治,也不知怎么的,她也带着童童走了进去。临走前,她朝林重说道:“我进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柳若诚看着童娜跟修女们一起忙碌的背影,对林重感慨道:“她真的很善良,你娶对人了。”
林重笑了,说道:“她确实非常善良,但你可能忘了,她以前就是护士。”
片刻之后,柳若诚悄悄说道:“刚才那个消防员说,大连港又起火了,是咱们做的……”
林重看着教堂上的十字架说道:“在这里说这些不合适,我的负罪感又沉重了,咱们在附近走走。”
空袭过后的街上又钻出了不少人,大家依旧为生活奔波起来。林重问道:“若浓最近还好吗?”
“德国投降之后她去了法国,那边有我一个亲戚,她还交了一个男友,是个英国军官。她给我邮了几张照片,我这段时间一直带在身边,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柳若诚说着,从坤包里拿出几张照片。
那照片上的柳若浓依旧年轻,可从穿着和神态上,已经透出了几分成熟。她要么在埃菲尔铁塔的下面摸着太阳帽,要么与男友在轮船上接吻,这些画面组合成一片最美好的时光。
林重笑了,又走了一段,边走边把一张纸交给柳若诚,说道:“我很高兴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她们那里已经是天堂了,可咱们这边依旧是地狱,看来这场战争让谁都没好日子过,敌我双方都已经精疲力尽了……这是你上次要的南满铁路仓库的资料,前几天我去出差,顺便搞来了。”
柳若诚把它卷成卷儿,塞进唇膏里,说道:“刚才的事儿给了我一种新的启示。我在想,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没有咱们‘远东国际情报组’,也就没有咱俩的现在,更没有现在大连港的火灾和刚才消防车的云梯,这一切有因有果,像是冥冥中早有安排,真的很神奇。”
“你最近想法太多,精神持续高度集中,这样不好。”林重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不也一直都是这样吗?”柳若诚说道,“我越来越觉得有一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自从去年那两个跟我一样的、为苏联工作的苏共党员刘逢川和何汉清被你们抓了之后,叶莲娜和阿列克以此告诫我,让我看着他们苏联领事馆与刘、何二人撇清关系,我就开始感觉到很累了。”
“纠正你一点,刘逢川和何汉清不是我们抓的,我们只是协助宪兵队行动,具体实施抓捕的是你的男友陆远南。”林重揶揄道,“再者,像他们那样在黑石町不间断发报好几个小时,不被抓就真是见鬼了。”
林重接着说道:“而且我在那之前早就让你给阿列克提醒过,宪兵队去年年初就在沙河口附近增加了三个无线电特别测定班,这样还能让他俩被捕,不知阿列克是不是脑子里进伏特加了。”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真的觉得你越来越残忍了。”柳若诚说道,“难道工作中不允许犯错吗?”
“当然可以,但是错误总要有人来承担,而且谁都不能预测代价如何。”林重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大街上的人们说道,“相比之下,大连的地下党在这方面做得很出色,他们都暂停发报很长一段时间了,这都是接受了血淋淋的教训所得。”
“也对。不说这个了。我看日本马上就要战败了,你想过胜利之后的生活吗?”柳若诚问道。
“想过,胜利之后假如能见到阿列克,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他的门牙肯定是保不住了。他不是爱喝酒吗?我会把他的牙打成瓶起子的形状。还有安德烈,他当年也不听我的劝告,硬是让你做我的上线,我也要把他胖揍一顿!养起来打!”林重认真地说道。
“哎呀!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到底想过没有?”柳若诚大笑一阵,在林重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问道。
“没有。真不骗你,我想得没有那么长远。你不知道,这战争越是接近尾声,我在警察部的潜伏就越是艰难。神谷川和廖静深现在整天疑神疑鬼的,有很多事儿我都能觉察出来他们在防着我,我也有跟你一样的感觉,我现在只能盯着自己的脚下,如履薄冰,心力疲惫到了极点。童娜现在都不敢跟我吵架了。”林重说道,“‘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这句话我以前觉得过于唯心主义,因为它枉顾之前压在骆驼背上的那一堆稻草的重量,而我现在又觉着它有些道理。从能量和微观角度来说,事物之间的界定并不是那么明晰。”
“你以前也不是学哲学的啊?我怎么觉着你这些年越来越像一个哲人了?”柳若诚说道。
“生活的苦难带来的思考会逼我们变成哲人的。”林重低头苦笑着,又说道,“我要提醒你,自从去年逮捕了刘逢川和何汉清之后,最近警察部和宪兵队对苏联领事馆和苏联驻关东州通商代表部的监视更严密了,你们要注意,尤其是你,没事儿最好少往那边跑。有事儿尽量也能推就推,什么酒会舞会交际会的就别凑热闹了。要知道,咱们一次的失误就可能毁掉咱们一千次的谨慎。”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你也要小心。”柳若诚惴惴不安地说道。
俩人折返回去找童娜,却发现童童不见了,三个人焦急地在教堂里大喊起来,童娜刚喊了没几嗓子,发现童童在角落里,与一个躺在地上的受伤的男人笑着。童童见大家来找他,举着手心的两颗糖笑道:“妈妈爸爸你们看,这是这个叔叔给我的。”
那男人眼睛受伤了,缠着纱布,露出笑容,开口用日语说道:“这个小孩子真的很懂事,他刚才帮我倒了点儿水,我也有孩子。谢谢你们!”
关东州卫生研究所里,所长黑山彦博士正穿着白大褂,和同样穿着白大褂的神谷川站在一个巨大的金属实验容器外面,透过银色大门上的圆形小玻璃窗,朝里面窥探着。
那里面关着一个浑身疱疹和红斑的中国人,大部分的脓包已经被他挠得溃不成形,黄色的浓水和暗红色的血液掺和在一起,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上的脓包里流出来,除了脓包之外,他身上还起满了黑红的疖子和痈,全身上下找不到能插一根钉子的完整的皮肤。
这人蜷缩地上,沉重地喘着气,用仅有的气力挠着能挠到的部位。容器外的黑山彦看了看表,拍着神谷川的肩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扶了扶眼镜咧嘴笑道:“神谷君,我相信就连731防疫给水部队的石井四郎也不能否认,我成功啦!”
神谷川被他这一拍,猛地一哆嗦回过神来,看着黑山彦像僵尸一样的笑容,不禁汗毛直立起来。这可能是自己生平唯一一次体验这样的感觉,这黑山彦该不会是真疯了吧?神谷川想着,朝黑山彦挤出笑容。
“神谷君,我发现你好像有些不开心啊?”黑山彦说着,手一挥,一旁负责操作的一名医生拉下墙上的电闸,顿时,实验容器里释放出一股毒烟,只听一阵鬼怪般的惨叫之后,那个怪物似的中国人就再也不动了。
黑山彦又把神谷川带到显微镜跟前,调好焦距,让神谷川看着显微镜头里的那些病菌。
“这种超级鼠疫病菌是SⅢ型鼠疫杆菌,它是我黑山彦博士培育的,人类有史以来最新、最强的鼠疫杆菌!一般人一旦感染这种病菌,不出十八个小时,就会像那个怪物一样被活活吞噬。我在递交给关东军司令部的报告里,给它命名为黑山彦病毒,可惜他们不允许,我很愤怒,他们管它叫‘啃噬者’!”黑山彦叹了口气,又突然流着泪说道,“可惜我现在才把它培育出来,一切都晚了。”
神谷川对着显微镜看了半天,沉默片刻,笑着说道:“能吃上最香甜的苹果,永远都不晚,黑山君,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我联手,不仅仅是整个大日本帝国,就连人类医学史的纪念碑上将会永远地刻下你黑山彦的名字!”
柳若诚带着一天的疲惫回到家中,刚刚洗完澡,想擦干头发的时候,陆远南来了。他一进门就对柳若诚说道:“若诚,你这两天去哪儿了?我怎么到处也找不着你?”
“那是你忘了一个叫耶稣圣心堂的地方。我在那儿帮忙收治被炸伤的人。”柳若诚边擦头发边说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若诚,最近根据各方面的分析,日本要败了,我准备带你去欧洲,若浓和你父亲正好也在那儿……你看,这是我给你办的出城证明。”
柳若诚打断他说道:“我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再说了,你就这么走了,宪兵队能答应吗?”
“他们不答应也没办法。我给你明说吧!这几天关东州从司令部的山田乙三大将到宪兵队的竹次郎队长,再到每一个单位每一个人,都在做战败的打算,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只是没人愿意说破而已。我亲眼看见竹次郎已经开始变卖关东州的房产了,那我也总得为自己考虑,不能跟他们一起等死。若诚,我这些年赚的钱已经够咱俩花几辈子了。我这段时间正在黑市上把钱全换成美元和金条,等咱们去了欧洲,先稳定下来,然后就开始环游世界,你看如何?”陆远南又说道,“你别误会,我不会再逼你跟我结婚了,你就是我的全世界,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没别的意思。”
这样的话难免让任何一个女人都有些心动,何况陆远南的姿态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柳若诚想了想,问道:“你说我是你的全世界?那我如果选择留在关东州,等待战争结束呢?”
陆远南捂着脸,一副痛苦的表情,说道:“我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可吸引你的?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人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些天的轰炸你又不是没经历过,万一哪天要是一颗炸弹扔下来,现吃后悔药都没用!”
“我生于斯长于斯,我只是想跟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一起看着战争结束,看着这片抚养我的土地重新充满阳光,难道这不合理么?”柳若诚问道。
“若诚你看,我是这么想的……”
“行了,我这几天很累,真的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恢复过来再说吧!”柳若诚朝楼下喊道,“王妈,出来送一下陆先生。”
“不是,若诚,咱们没多少时间了!我这大半夜地赶过来就为了给你说这事儿,你就不能认真考虑一下吗?”陆远南说道。
“不能,最起码现在不能。”柳若诚说道。
“那我再等你几天,一定要尽快给我答复。”
“不用了。要走你自己走吧!我不会跟你一起走的。”柳若诚说道。
陆远南懊恼地离开了,回到车里,将柳若诚的出城证明撕了个粉碎,柳若诚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车灯,又拉上了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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