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这天,涂牵牵给了闻野一个生日,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毫不敷衍的生日。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旧年最后的四天在他们“扎气球”的活动中悄无声息就从指尖流走了,闻野真真切切反应过来的时候,除夕夜的烟花已经点亮了小镇的夜空,带走了这一年最后的小尾巴。
闻天和涂牵牵蹲在院子里对着那桶烟花大眼瞪小眼。
“你点?”涂牵牵把打火机递给闻天,徐徐善诱,“再过三个小时你就十岁了,都小男子汉了,点个烟花怕什么的?”
闻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是你点吧,牵牵姐,你都是二十二岁的大人了。”
涂牵牵:“…………”
她可怜巴巴地转身去找闻野,朝他递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闻野哭笑不得地走过去蹲到他们中间,接了涂牵牵手里的打火机,眼睛直接看向闻天:“点完之后起码有三秒钟的时间跑开,每年都躲在我后面当胆小鬼,马上十岁了,你真的不想试试吗?”
闻天两手托着下巴,脸上露出一个纠结的小表情。闻野又把手里的打火机对着他示意了一下,耐着性子鼓励他:“如果真的有危险,我也会及时跑过来把你抱走。”
“哎呀,真是个胆小鬼,我来点。”涂牵牵说着话就伸手去拿闻野递出去的那个打火机,“小天你还不如女孩子胆子大呢,亏你还那会儿还跟我比身高,说你再有半年就追上我了。”
闻天一把抱过闻野的手,把打火机从他指间抽走了,梗着脖子反驳道:“我才不是胆小鬼!”
涂牵牵得逞地朝闻野一挑眉,拍着手给闻天鼓掌:“我们拭目以待哦,闻天小同学第一次点烟花,牵牵姐会在旁边用手机帮你记录下这超有意义的一幕,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再拿来给你看!”
“哥,”闻天表情凝重地晃着闻野的胳膊,“你可把我看好了,我要是点完了忘记跑,你要赶快过来抱我走。”
闻野笑着对他举起手,做出一个“击掌”的姿势。
闻天用力拍上他的手,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又叮嘱道:“哥,那你给我倒计时,从一开始数到三,我听着你的声音跑。”
闻野点点头,起身跟涂牵牵一起退到院子的台阶下,距离闻天大概五六米远的地方。
闻天一个人蹲在那里,守着那桶小小的烟花,仿佛抱着一个随时都会自燃的炸弹,神色别提多谨慎。
他把打火机擦亮了,正一点点往捻子那里凑近,闻野忽然出声打断他:“天儿,别蹲着点,你来不及跑。”
闻天立马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来了,哭丧着脸扭头看他:“那我怎么点啊?”
“站起来,弯下腰点。”闻野不放心地要过去,涂牵牵拉了他一下,对闻天说,“你今天必须自己点,你哥不帮你。”
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已经开始收录了,你自己说的,你不是胆小鬼哦。”
唐奶奶看不过去了,从里屋掀开帘子走出来:“你们俩这不是欺负小孩吗,牵牵你去点,我看你也是个胆小的,还说人家小天呢。”
涂牵牵单手捂住一边耳朵往闻野那边挪了挪,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唐奶奶,我点。”闻天一鼓作气,弯下腰擦亮打火机,火舌才刚亲上捻子,他闭着眼睛看都不看就闷头往回跑,一边跑一边着急地大喊,“哥,你怎么不数啊!”
然后只跑出了两步远,他就意外地撞进了一个瘦削却有温度的胸膛。
闻野迎上来一把捞起他,转过身用后背把他挡住:“很厉害,你成功了。”
他话音刚落,一团焰火自他身后直挺挺窜上天穹,砰的一声,在夜幕中炸开成一朵盛大瑰丽的花。
闻天听着声音趴在他肩膀上掀开眼皮仰头去看,脸上的恐惧很快就被笑容代替。
“棒棒的!”涂牵牵举着手机,在那簇烟花陨落之际把画面完美收录进了镜头里,“小天你是没看到,你哥几乎是跟你一起开始跑的,你往回跑,他朝你跑。”
“我要看!”闻天从闻野怀里挣脱着跳下来,跑到涂牵牵那里兴奋地踮着脚去看手机屏幕。
涂牵牵把手机递给他,让他自己看:“新年快乐,闻天小同学,恭喜你成功点燃了人生第一桶烟花。”
闻野走过来蹲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说:“新年快乐,你要健健康康的长大。”
闻天忽然抱过闻野的脸,凑上去用力亲了他一口,直接亲出声音的那种力度:“哥,新年快乐,祝你明年拿下那个什么比赛的冠军!”
涂牵牵见状也凑上来,指着自己的脸蛋:“我呢?”
闻天想都不想就摇头拒绝了,一本正经地说:“除了我同桌,我是不会亲别的女孩子的。”
涂牵牵愣了两秒,然后就被他气笑了。她看着闻野,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弟比你有出息多了。”
闻野站起身,习惯性拿食指轻轻擦了下鼻尖,抬头看向夜空,无声地笑了。
涂牵牵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明年的烟花交给我来点,说好了,谁怂谁是小狗。”
老太太站在台阶上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手大声说:“好!”
闻天也紧跟着拍手:“好!”
闻野是最后一个做出回应的。他点了点头,看着涂牵牵的眼睛,在烟花绽放的怦然声中,轻轻地允诺给她:“我也会像保护小天一样保护你。”
对于这句不怎么像是承诺的承诺,或许常人都不懂,甚至会不以为然,而这几个字里所包裹的重量,涂牵牵却清清楚楚,那是怎样一份纯粹和赤诚。
——
老家兴守岁,房间里所有的灯夜里都不许熄灭,家人要守在一起跨年。放完烟花没多会儿,闻野和闻天就被徐素棉喊回家了。涂牵牵守着老太太窝在沙发里看春晚,有一搭没一搭地贫嘴闲侃,茶几上很快就磕了一大堆瓜子皮。
十一点半刚过,涂牵牵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老太太看了她几眼,从里屋抱出来一条毯子给她盖上,顺带往她膝盖上敲了一下:“不许睡!”
涂牵牵抱着毯子哼哼唧唧地耍小性子:“您就假装我没睡嘛!我眯一会儿,十一点五十九的时候您再喊醒我,我保准在一分钟之内睁开眼。”
老太太不吃她这一套,往她手里强塞过来一个苹果:“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儿?”
“我每天都是在不停忘记各种事情中度过的。”涂牵牵撇了撇嘴,还是强撑着精神坐起来,两手抛着苹果倒了几个过儿“我忘记跟您说新年快乐了,也忘记给您要红包了。”
“你这丫头,”老太太无可奈何地指了指她,“真忘了就算了,我还不愿意跟你说呢。”
涂牵牵把玩苹果的动作慢慢停下来,指尖点了点太阳穴,蹙着眉头道:“我好像记起来了,我真的忘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她说着话就四处摸索手机,在备忘录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半年前自己写下的待办事项:回家找奶奶询问小野弟弟的秘密。
及此,涂牵牵的精神头立马回来了。她盘起腿,端端正正地坐直身体:“我准备好了,关于我小野弟弟的秘密,您可以开讲了。”
“我是看你也长大了,不像前几年那么莽撞了,才琢磨着告诉你。”老太太叹了口气,“小野这孩子啊,不是你那个阿姨生的,小天才是。”
涂牵牵被这个始料未及的秘密轰炸得大脑直接短路了,完全反应不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老太太。
“他爸妈离婚了,然后徐阿姨是他爸后来娶的老婆,”涂牵牵好不容易才重新组织起思路,“然后徐阿姨就不喜欢小野,小天是她自己生的,是这样的吗?”
老太太摇了摇头,面露不忍:“小野是他们抱来的孩子。”
“抱来的?”涂牵牵再次震惊了,过了很久才呐呐地问,“领养的吗?那小野的亲生爸妈在哪里?”
“谁知道呢,”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徐阿姨一开始身体不好,自己生不了小孩,又着急想要个孩子,什么中药、西医、偏方的都试遍了也没奏效,镇上的人都知道这回事。然后有一天啊,她突然抱着个小孩跟大家说,她有儿子了。至于这个孩子是哪里来的,大家也是私底下猜的,有的人就说,是她下田干活的时候在路边捡的,还有人说,是她托人到外地买的。这具体的实情,恐怕只有他们两口子心里清楚。”
“但是后来他们又生了小天,所以……”涂牵牵耳边嗡嗡的,像是冷不丁被人大力砸了一下,“所以……”
所以什么呢?所以闻野就成了多余的那个,成了被这个条件清贫的家里所嫌弃的那个?
半年前她怎么猜都觉得对不上号的那些疑惑,瞬间全部通透了。
然后她脑袋里一下子跳出来他们刚回老家的那个黄昏,她在胡同里见到徐素棉,徐素棉夸她好看,她还自以为讨喜地问候了她。闻野当时错愕又复杂的表情下,该是藏了怎样千疮百孔的难过。
她心疼得喉咙立马就梗住了。
“小野这孩子啊,孤独着呢,这么些年,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老太太说着话就要哭,“他小的时候,镇上这帮小崽子都欺负他,不跟他玩,嫌他来历不明。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六岁那年夏天,有群孩子故意拿石头子丢他,差一点就把眼睛毁了,眼角那块疤留了好些年才消,现在仔细看还能看到一点呢。小孩子想法简单,他们都觉得,抱来的小孩就代表没有爸妈,是没人要的野孩子。那个年纪,爸妈在心里就是大树,是保护伞,他们可不就爱欺负小野吗。我跟你徐阿姨说了不知道多少遍,让他们给孩子改个名字,非得叫小野,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孩子是他们抱来的吗?前几年他们拿着小野还算当回事儿,后来谁曾想,你徐阿姨又怀上了小天,当时可把他们一家人高兴坏了。小野心思细,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打小就比其他孩子听话,从来不会跟你胡闹,别的孩子吵着要新衣服新鞋,要玩具,他这个可倒好,拉着他去商店买,他都说不要。小天出生以后他就更懂事了,平时不言不语的,见了人喊了一声,也不多说话,低着头就又走开了。十来岁的孩子早早地就学会烧水煮饭,放假了还跟着上田里去干活,小天几乎就是他背着长大的呦。这孩子,苦着呢,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他就是害怕,有了弟弟,就没人要他了,能怎么办呢,就只能让自己更懂事了。这孩子唯一的一次不听话,就是今年夏天去北衡上大学这回事,你徐阿姨愿意让他高中毕业了就去打工,不想让他继续上学,尤其是他还要上体育学校,他们都觉得打篮球是闹着玩的,以后没有用处。小野整个暑假都在做兼职,一个人打了好几份工,没日没夜地好不容易才把学费凑齐了。后来家里还是不同意他去上学,他那天早晨跟我说完,就偷偷地背着行李去了车站。”
涂牵牵安安静静地拥着毯子坐在那里,听老太太说完这长长的一段回忆,早已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电视屏幕里,主持人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意,开始跨年倒计时。涂牵牵心里忽然堵得厉害,她一把捞过手机,连外套都没穿,趿拉上拖鞋就往门口狂奔出去。
她站在家门口的胡同里给闻野发了一条微信:【出来一下,我在外面等你。】
闻野很快地回复了一个“好”,然后涂牵牵就听到了对面院子里推拉门钝钝的开合声,闻野小跑着开门来到她面前。
“牵牵姐,怎么了?”夜色太浓,他说完后才看清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当即就要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羽绒服。
涂牵牵鼻子猛地一酸,理智全无地闷着头就撞进了他的怀里,抽噎着说:“别脱了。”
闻野的身体很明显僵住了,他愣了大概半分钟,才试着一点点放松下来,抓起羽绒服把她轻轻裹住,低下头问她:“怎么了?跟唐奶奶吵架了吗?”
到底怎么了呢?只是想看一看他,抱一抱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他经历过怎样晦暗的过往,她还在,她未来也会一直在,仅此而已。
“是啊,”涂牵牵的谎话张嘴就来,“我又吃醋了,奶奶偏心眼,就疼你,不疼我。”
“对不起,”闻野的声音变得慌乱无措,“我……”
我什么?就连闻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
涂牵牵顿时哭得更凶了,只是听到闻野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她都心疼的不行。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涂牵牵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去承受住他的一声道歉,因为他才是那个人性泯灭之下的受害者。
“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大傻子。”涂牵牵抹着眼睛,尽量调整回到平日里的语气,不想让他察觉出太多异样,“过两天我就带你回北衡,我在奶奶家呆腻了。”
闻野点点头,好像从来都不懂什么叫拒绝一样:“好,你说哪天回就哪天回。”
涂牵牵失控的情绪在耳边那道平稳有序的心跳声中逐渐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头脑发热地把闻野喊出来的做法可能会让他觉得奇怪,于是她踮起脚,凑近他耳边,轻声说:“新年快乐,放烟花的时候忘记跟你讲了,所以再喊你出来补上一句。”
闻野果真信了,低低地笑了出来:“我应该也忘记说了,牵牵姐,新年快乐。”
涂牵牵跟着他破涕为笑:“好了,十二点过完了,我回去睡觉了。野哥,晚安。”
“晚安。”闻野说。
涂牵牵从他温暖的怀里退出来,正要推门进院子,见他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自己,心下微动,指了指他身后的门:“你先回去。”
“你先回,”闻野说,“你穿得少。”
“我不管。”涂牵牵抱起胳膊,冷得缩了缩肩膀,“你要是不回,我就站在这里冻到你回为止,反正今天我就要目送你一次,说什么都不好使。”
闻野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跟她僵持了几秒钟,然后才转身走进院子。
门刚关上,涂牵牵的眼泪就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了。
她的小野弟弟一直都拥有这种让她心疼得立时可哭的能力。
她自私地觉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算把全世界的美好都补偿给他一个人也毫不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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