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昕写下最后一个英文字母,把英语试卷放进书包,整个人摔在柔软的床上。
好傻,他真的好傻,非常非常傻。
他回想那日对江屿说的话,全身鸡皮疙瘩。他那些无处安放的正义感,总是让他尴尬。但也是有好处的,起码方可施给他发了很长很长的信息,开头是:徐衍昕,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善良的人。中间夸他的部分他不敢仔细看,他只看了第一行,脸就滚烫滚烫的,但他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心又拔凉拔凉的。
方可施写的是:江屿不是在收保护费啦,也没有打过我。他之前在黑街搞过活动,街机能赢他的人能拿到两千块,输给他的话就要给一百块。我挑战了他很多次了,那天去也是想让你赢他的。毕竟我想你学习这么厉害,学打游戏应该也不差吧。对不起,你是不是误会了?
他连忙爬起身,回:啊?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
方可施秒回道:我想说的,但你和江屿都不给我插嘴的机会,江屿虽然脾气很臭,但不会平白无故欺负人。
徐衍昕:那那那你为什么之前说,你和他不是朋友,而且他没朋友?
方可施:他说他不需要朋友,也没有朋友。我只是他的手下败将而已。所以你一直误会我被他欺凌吗?天呐,你也太善良了!
徐衍昕:那那那那我是不是误会他了,而且我还跟他说了这么多大道理!我跟他道歉他会原谅我吗?啊啊啊我好傻>
方可施:哈哈,不用啦。他不会找你麻烦的,放心。再说,谁敢找你麻烦?不怕挨老师批吗?不怕被警察叔叔抓吗?安啦。不过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挺身而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徐衍昕:不是怕他找我麻烦。
方可施:那是?
半夜。
江屿下楼找吃的,见到毛猴骂骂咧咧地扫地板,随口问了句:“大半夜你干嘛呢。”毛猴叼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撇开抹布,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打翻可乐,又不擦干净,招了那么多蚂蚁。你这个臭小子,再这副腔调,我就送回你妈那儿。”
江屿拉开冰箱的手一顿,说:“我擦了,你那拖把太**,水都泡不软了。”
毛猴买的是小型冰箱,放在蓝塑料凳上,只能装几瓶啤酒可乐。江屿拿了瓶啤酒,又找不着杯子,只好折回来说:“新买的一次性杯子呢?”
毛猴头也不回,说:“早给他们用完了,你拿我茶杯喝。”
江屿把啤酒塞回冰箱,说:“不行,你那杯子全是茶垢,看着就恶心。”
“操-你妈,江屿,哪惯的少爷脾气?”
江屿呵了声,说:“别操-我妈,我怕你乱-伦坐牢。”
毛猴被他气笑了,也顾不着看蚂蚁舔那点糖渍,起身开了店里的灯,打开风扇到最大一档,把两人的老头汗衫穿得呼呼作响。毛猴对着电风扇张开嘴,“啊”地延长声音,被风扇刮出沉重的闷声,江屿笑道,满嘴的灰,而毛猴也没揍他,嘿嘿地笑,从脚下的柜子里翻出几个一次性杯子,扔给江屿,调侃说:“少爷喝酒。”
江屿切了声,说:“还不知道过没过期呢。”
毛猴:“爱喝不喝!”
寂静的夏日,叔俩倒了半瓶啤酒,凑在一起干杯。毛猴拣了几粒花生米扔嘴里,眯着眼睛说:“你学费怎么说?够不够,不够叔给你贴点儿。”
江屿一口喝干了酒,只说:“够。”
“靠打拳皇呐?”
“你别管我路正不正,能来钱就行,”江屿指指空杯,“满上。”
毛猴骂骂咧咧地给他满上酒,说:“你这话说的,别大学没考上,我得去监狱看你。”
“说得好像你会来看我似的。”
“怎么不看?小畜生,我可是从小看你到大的。”
江屿纠正道:“是图我妈那点抚养费。”
“屁,六百一个月,都不够我交个电费,”毛猴用手肘推推江屿,“今天下午那白白净净的男生是你同学?”
江屿斜他一眼,毛猴接着说:“家里肯定有钱,那双鞋,耐克新款,一千,人比人呐,气死人。”
“我们学校穿耐克的多了去了,你别少见多怪。”
毛猴往他手心里放了颗花生米,上面还闪着两粒盐津,说:“都是幸运的大多数。挺好,挺好,我们江屿也混在里面人模人样的。我可听说了,你在里面读了个好班,考个一本绰绰有余吧?也算光宗耀祖了。”
“得了吧,再说我都要吐了。”
江屿把那花生米扔在空中,兜着嘴去接。
盐放多了,有点苦。
“你爸你妈没本事,但你有。我跟你说,你好好混,以后住大房子开好车,把你爸妈气得呀,顺带孝敬孝敬你表叔。要求不高,每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条中华。”
江屿道:“抽你的大前门去。”
毛猴一脚飞踹,江屿巧妙地侧了侧身躲过,猫着身子上楼。他住在十平方米的阁楼里,一张单人床,一盏灯。他枕着手臂,看窗外细碎的月亮,又柔又静,卖包子卖豆浆的还有两小时叫唤。整个街道都在沉睡。他想起他妈以前总说自己作文好,就是数学不大好,才没考上高中,但他妈每次这么说,他爸都要在旁边揭穿道,你离大学差一百二十分呢。然后两人龇牙咧嘴地吵起来,江屿在一旁看戏。
但他偶然看到过一次他-妈-的作文,有一句是这么写的,月亮的光辉是情人的泪做的。
酸得很。写得也不好。
他妈那代,还流行琼瑶呢。
但他盯月亮盯久了,好像真的琢磨出点意思。他的手背亮亮的,正如他下午接到的那滴泪,清澈安静,施施然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少年看他的眼神,就像月光。装凶都装不好。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窗。但手上的凉意却不减。
他好死不死地想起少年袖管上的那点粉笔末,那点脏了白玉的粉,又或者说点缀了白玉的亮。
“那个疯小子。”
江屿到校时,桌上放着他的数学练习本,里面夹着一本没有写名字的本子。他翻开那本无名的作业本,是行云流水的瘦金体,跟黑板报上的一样,本子上整理了最近讲过的所有练习题,难易含括。
江屿不动声色地望向整个班级,到校的学生们各忙各的,学习的学习,吃早饭的吃早饭,并无例外。但他却敏感地看向了那个座位。只有一个干净的书包,主人却不知在哪里。
他大呼无聊地趴在桌上准备睡,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只好翻看起那本无名册。第一天,他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桌上又多了消毒药水和创口贴。没有署名。他心照不宣地扔进垃圾桶。直到第三天,桌上多了两张红色的人民币。他皱起眉,嗤笑一声,还没等他找上罪魁祸首,小绵羊便自投法网。
那是节体育课,江屿懒懒散散地躲在阴头里投篮,十有八-九都中,偶尔有几个女孩捂着嘴偷看。
而徐衍昕免修体育,大部分时间坐在花坛边背单词,四十五分钟的体育课,能过三四百个单词。然而那天,徐衍昕却没带单词本,两手空空地走到投篮的江屿面前,说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徐衍昕盯着他:“我误会你了,所以跟你道歉。”
江屿一口气堵在胸口,张了张嘴,憋出句:“你真的有病吧?”
徐衍昕担心道:“你还在生气吗?我知道被误会的滋味不好,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我会尽力弥补的。”
江屿被他气笑了:“大少爷用钱道歉吗?”
徐衍昕这才恍然,但江屿已转身离开。他人高腿长,抱着篮球走得飞快,徐衍昕小跑跟在他身后,拦在他面前,跟他解释:“我听方可施说了,你和他打赌赚钱,所以其中一张是方可施的。至于另一张,我也想和你打个赌。”
“我不想和你打赌,赌什么,赌你有没有脱奶吗?”
徐衍昕被他说得脸一白,但还是好脾气地笑笑:“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你能先听听看我们的赌注吗?”
华灯初上,江屿扣上安全帽,骑上小电驴往更深的夜色奔走。他把车停在酒吧后门,隔着门都能听见里面咣当咣当的音乐声。刚一进门,就是俩搂搂抱抱的男女,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找到边缘几个卡座端坐着的女孩,从柜台拎了两瓶啤酒,倒在玻璃杯里递给其中最活跃的女生,挑起眉梢道:“玩点游戏?”
几个女生见他身形挺拔,又帅得邪气,便跃跃欲试:“玩什么?”
江屿熟稔地说:“黑白配,黑在下,白在上,输的指定两个喝交杯。”四个女生不明所以地都出了白,唯独他扬在高空,出的黑。
女生兴奋地说:“你输了。”江屿晃晃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将把酒当水,把几个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作为输家,江屿点了最活跃的两个女生,说:“你俩喝。”
两个小女生好笑地喝了酒,他们又玩了几把,输的女生暧昧地扫扫江屿和其中一个女生,叫他们俩搂着喝交杯酒,小女生害羞地说“哎呀你”,但眼含春波地看向他,他挑起眉梢,搂住比他矮上许多的女孩,抵着女生瘦弱的肩骨喝下酒液。
倒让他想起另一个人的脊背。几个女生总算活跃起来,江屿拎着酒杯说:“我有事先走,你们跟隔壁卡座的一起玩。”
“你怎么走了?”
江屿朝他们摆摆手,往厕所去。却被张慧一把拦下,灯光下红唇似火,勾出个调侃的笑容:“几个第一次来酒吧的小妹妹,都不知道酒吧也是有营销的,还当是碰上艳遇了呢。”
“我要上厕所。”
“可别尿遁,”张慧勾着他的衣角,“我有话跟你说。”
江屿扶着额角,道:“张姐,我今年十七,还是个处男呢,照顾你生意违法,能别对我的童子身耿耿于怀吗?”张慧恼羞成怒地锤他的胸口,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说:“去你的,你真当你是香饽饽,我是想,你天天来这上班,学校那边怎么办?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先借你点。”
“不用,”江屿笑着说,“姐,你现在让路是最好的帮助。”
热场子,喝酒,玩游戏,他无师自通。
等凌晨三点,在散场的人群里骑上小电驴,快要天亮时,是最孤独的。平常喧闹的街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声音。路边的馄饨店刚拉开卷门,懒散地摆着摊位。而他逆着喧嚣,慢慢地开回黑街,在毛猴毫无发觉的鼾声里洗澡换衣服,躺回自己的床。睡前,他盯着那小小窄窄的手机屏幕,眯着眼睛看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完成赌约了吗?
什么狗屁赌约。
他要睡了。
拉起被子,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像断水的鱼,扑腾扑腾两下尾巴。可他是生命力过强的鱼,睡意还没淹没他,倒是斗志先唤醒了他。他忍无可忍地窜起身子,揉揉脑袋,打开阁楼里的灯,对着桌面上的两本作业本,一阵头痛。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
但比起思考这个问题,他的手先握起了笔。少年用漂亮的字,三下五除二地把数学变成了简单的运算,纵使他没听课,也能有所感悟。等他意识回炉,他望着那一本皱巴巴的本子,他竟然补全了所有的数学题。而指针早已指向七点。
他鸡飞狗跳地下楼,唤醒毛猴,烧水买早饭,在毛猴叫嚷的声音里把作业塞回书包,赶上最近的一班公交。他迷迷瞪瞪地闭上眼睛,昨夜吵闹的音乐声似乎还弥留在他的脑海里,他抹了把脸,呆滞地瞪着一双枯萎的眼睛。等他被挤下车,恍恍惚惚地到了七中,只想回教室睡个痛快时,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徐衍昕刚从私家车下来,校服板正。
“你脸色不好,早饭吃了吗?”
江屿没搭理他,而徐衍昕却继续挤在他身旁,跟早起的小鸟似的叽叽喳喳道:“我妈给我带的面包我吃不掉,你能帮我解决点吗?红豆馅的。”
“不。”
徐衍昕哦了声,又问:“那豆浆呢?”
他台阶跨得飞快,却难为了身旁的人。但徐衍昕一脚踏空,向后倒去时,江屿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少年的手掌是温暖的柔软,只有指尖带些冷意。
他却如同敏感似的抽开自己的手,徐衍昕毫无知觉地喘了两口气,笑着对他说:“谢谢,刚刚吓我一跳,还以为又要滚下楼了。”
或许从那时起,他就该离他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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